回家
我们离开的时候,父亲坐在晒谷架边刨柿子。他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衫,面容清瘦,很端正地坐着,神情专注得像孩子。已是秋天,我们看不见厝角的桂树,但知道它也很专注地香着。天有些凉,这使那香有了肌肤上的触觉感。 “孩子都回来摘柿子啦,真是孝顺!”邻居路过,羡慕地说。 “是啊,孝顺着呢!”母亲骄傲地大声回答。 我们听了都有些惭愧。摘一天的柿子,挑挑拣拣的,也不过卖了173元,而哥哥从泉州开车回来,加一次油就要200多元。我们这些蒲公英的种子,之所以从四面八方飞回来,聚在父母的身边,与其说是“给”,不如说是“要”——我们是在奔赴一场亲情盛宴,尽享双亲健在、身为人子的幸福温暖。 这些年,父母都老了,身体又不好,这令我们很是恐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此时此刻,你是我的,可谁知道天要什么时候把你收回去?于是一有空就往家里跑,想把那份幸福紧紧攥在指尖。父母总是要杀鸡宰鸭、忙东忙西的。而我们什么事也不用做,单是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听着他们唠叨的声音,心里便觉得温暖而又踏实。 今年元旦,我们回家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要走时,父亲却早早到镇里赶集去了。这让我们心生遗憾,便一路上留意着,看能不能碰上,好跟他道声别。却没有。到了城关,父亲电话来了—— “妹啊,想去镇里买些冬笋给你们带上,买不到;想赶回来,让你们多住一晚明早再买,就抄了小路,还一路跑呢……” 我知道没有在路上碰到父亲的原因了。而那个年已六十七、因中过风右脚微跛的老人,在崎岖山路上奔跑的瘦弱身影,此后却成为血液中温暖我生命的风景。 不久前读到的一个故事。儿子回家时闲聊,说到由于儿时家境不好养成一些不良小性格,比如不自信。儿子一定是不经意间说起的,而母亲却听进去并且记住了。于是在他们下一次电话中,在嘘寒问暖的例行的七句话外,母亲,那位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顿了零点零几秒之后,非常突兀地加进了第八句话:“你要自信啊。” 第八句话让电话那端的儿子热泪盈眶,也让手握报纸的我热泪盈眶。我想,只要是享受过亲情垂露的人,都想象得到,那位母亲脸上愧疚的黯然的神情,以及她非常非常努力的,想要补救的勇敢的内心。 绝望低迷的时候,不肯面对生老病死,以为生命是一场骗局,它一点一点地给,又一点一点地要回去:健康、美貌、青春、爱以及情。其实生命是那样广阔的一条星河,由我们经历过的每一点滴汇成,又随着我们的行走缓缓流过。即使有些东西被我们遗落在指间、遗忘在记忆之外,它们也始终存在,并在各自的夜空里闪闪发光。 又想起那沁入天地肌肤的桂香了……什么时候再回家?! (张晴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