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在溪边，临水而居。这溪有个丰饶名字——富屯溪。富屯溪是闽江上游三大支流之一，从光泽一路而来，至南平汇合沙溪，最后成为滔滔闽江的一脉，全长285公里。闽北山多谷深，水随山势，平平仄仄，宽窄交错，绵延为一首富有韵味的长诗。

能让人安心居停之处，定然有水。幼年时，流淌于家门口的富屯溪和我们生活息息相关。那时候一家人杂居在父亲单位的大院里，条件颇为艰苦。母亲为了方便也为了省水，总在黎明时分，便拎着一桶脏衣服，赶往屋后的码头，开始浣洗。清流濯衣，青石为台，伴着哗哗溪流，城市慢慢苏醒，人声渐起，所有热腾腾的事物，都渐次展开。金色朝阳涂染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母亲很喜欢这条灵动的溪流，在薄雾轻笼的清晨，或是月上梢头的傍晚，干完家里的活儿，她就沿着溪边散步。晚风轻拂，野花吐着幽香，是辛劳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溪流记录着普通人家的重要时节。元宵夜，我们在河边放花灯;端午，母亲把碧绿的粽叶浸泡于清澈溪流中，循旧例给我脖子上挂一只五色彩蛋;中元节，附近的人都来到溪边，一边烧纸一边向流水寄托哀思;除夕是最热闹的，吃完年夜饭，小孩子呼朋引伴地跑到河滩上，点炮竹，放烟花，欢快的笑声倒影在溪水上，又被新年的钟声震碎了……

在水边人家看来，季节更替仿佛也从富屯溪拉开序幕。盛夏，当南方天空的余晖如一块巨大红绸落入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富屯溪上，溪水周围的孩子们便像一条条光滑的鲫鱼，挨个儿跃进浪花翻腾的水中，无拘无束地欢闹。秋天水位回落，河滩裸露，富屯溪由丰腴变得骨感，微风吹动她满身粼粼的波光，几只白鹭飞远了……有人卷起裤脚到河中央摸螺蛳，这个季节的河鲜最美味。一入冬，还不能确定是否要穿上毛衣，浣衣归来的母亲会边搓着冰冷的双手边告诫我们：“天转冷了，该添衣了!”放学早，小伙伴总要到溪边的石滩上玩耍一番。这时候，富屯溪两岸满是萎黄的秋草，萧瑟的枯枝。寒冬来临，溪岸边的水洼率先蒙上一层薄冰，鱼儿在冰下游弋，淘气者用石子一砸，哗啦一下冰全碎了，小鱼跑个精光。依然有垂钓者，裹紧了风衣围着围脖，在空旷冷风中，是“独钓寒江雪”的画面。

年复一年，穿城而过的富屯溪让城市多了一分灵动，添了几许情怀。

(二)

一江春水向东流，富屯溪上，每一折波澜都荡起一段风烟。

在水一方，自然少不了历史浸润、人文滋养。你看那八角飞檐沧浪阁，虽朱漆剥落，但作为南宋诗论家严羽的故居，依然让人瞩目。生于斯长于斯，严羽思想与沧浪阁下滔滔溪流水乳交融，集成《沧浪诗话》源远流长。同一时代，理学家台溪先生何镐应是常常凝望溪水，在自然中揣摩理学精髓。溪风沾湿他的衣袂，也润泽了他的心，一部《易学说语》被喻为“可传后世之杰作”。

一代名相李纲塑像立于富屯溪旁，背靠连绵青山，深邃的目光似乎还在遥望抗金烽火。铁城的水土给了他刚正不阿的风骨，也将他的精神永远传扬在这片故土上。“大明长城”袁崇焕的仕途是从这里开始的，那时波翻浪涌的富屯溪，或许与刚刚授任邵武知县的他心境相照，胸怀大志的个性与动荡不安的时局注定他要走上保家卫国之路。

仿佛斑驳历史延伸至今的一抹生动，富屯溪带着前世今生浅蓝色的梦日夜奔涌着，似乎在回味这座城悠长的余韵。水，让这座城更加厚重丰满。

古时候,流经此处的一段富屯溪又名为樵溪，溪边的城门因此得名。墙垣斑驳，垒砌的石块满身青苔，新栽的桂花树刚刚吐蕊，一条飘雨的青石小路勾连起城内城外，旧时光与新时代同向同行，弹指千年，历经时代变迁的樵溪门已然挺立出铁城的气韵。东关码头，渔民安居，砖瓦矮墙深处影影绰绰透露出一点烟翠，仿佛旧事也随之逸散出来。竹排搁浅在岸边，七八头黑亮鸬鹚并立其上，望着脉脉流水，不时舒展一下翅膀，又安静下来。水声流淌于耳畔，让人霎时会有点恍惚，仿佛回到幼年那一段凝固时光里。

清新绵长的水流，串起熙春山、瀑布林、花果小镇，也串起傩舞、碎铜茶、古镇和包糍。邵武人沿着富屯溪杂然而居，也顺着溪水去向远方。一代代敢打敢拼的铁城儿女从这里走出去，每一步，都饱含着这片水土特有的温度和记忆，再回头时，别有一番光景。长忆富屯溪水流，涌动的也许更多是游子隐秘的乡愁。

(三)

如果泛舟，你一定到紫云湖去看星星。

几次洪灾后，溪两岸修起了防护堤，下游建起水电站，水流放缓，水势抬高，她变得更加温柔内敛，守护一方土地。因她碧波荡漾，水平如湖，人们便将市区内这段富屯溪流唤作“紫云湖”。

夜游紫云湖，是种不期而遇的美。越王码头，船身进入水的怀抱，水则投入夜的怀抱。夜色沉蒙，凭栏遥望，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化为浑厚墨色，晕染着鸟鸣啾啾，虫鸣唧唧。野花逶迤，栈道曲折，竹林交错，熙春山怀抱凌霄阁就着小夜灯讲故事，情节都倒影在水上。黑暗中，只有浆声、水声、呼吸声……闭上眼睛聆听着水的呓语，只觉岁月轮转不过刹那。

星光与水光流转，夜色随水波荡漾。船身顺流而下，两岸矗立的高楼向我们款款驶来，五色变幻中，璀璨灯光与紫云湖清丽的水声交相辉映，成为崭新时代腾飞的背景。近距离仰望雄伟的大桥，震撼感油然而生。桥两端的人工瀑布犹如晶莹的羽翼投下万粒珠光，城市磅礴气度全然展现在夜的风华中。游船摇曳，灯火也在摇曳……抬眼苍穹，星光如碎银子般闪烁，分不清，究竟是星光荡涤了湖水，还是湖水濯洗了漫天星光。

虽为清波，亦自泛日月光华。长忆富屯一脉溪流，是找寻那一段儿时熟悉的水声，和我们的城市并行并进，起伏成时代乐章里的一片丰响。

(吴咏虹 作者单位：邵武市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