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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2020-06-20 13:50:16 来源:福建法治报

2014年清明节前,父亲就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泛着微弱的光,随时可能熄灭。

我们希望他能熬过清明节,迎接端午,吃上一个粽子和几粒他最爱的火红的杨梅,可终究未能如愿。清明节前两天的一场纷纷夜雨,把父亲的生命之灯浇灭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从不记得他的生日,祭日却从此牢牢地记住了。

目不识丁的父亲,一生尊崇孔孟。他说,人穷要读书,山瘠要栽松。因此,他在地里死命地刨,把我们五兄弟姐妹一个个送进学校。

父亲一生离不开庄稼,他说两天没有劳动就会生病,所以他一年到头几乎都在田里。我们进城了,拉不了他跟我们一起生活,偶尔进城,脚刚踏进我们的家门,就准备着转身回乡下,他总是说城里住不习惯。

有一年,老家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雨,家后山滑坡,泥石流快堆到厨房。父亲淡定地呆在家里,把我们和乡政府工作人员急死了,怎么劝都劝不动。

县里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都要把父亲他们劝离,否则要问责。其他人都转移了,剩下父亲这个“钉子户”,乡政府工作人员快急哭了。一位小姑娘无意嘀咕了一句:“如果你老人家不走,我们就要下岗了。”父亲一听会连累他们,立马卷了几件衣服,跟着我哥进了城。

当得知险情排除,又可以入住之时,父亲鞋子都忘了穿,转身往乡下跑,哥哥开车才追上他。

我到福州安家后,妻子几次请父亲来福州走走。父亲每次笑呵呵地说,会来会来,但始终没行动。2013年国庆,沙县到福州的动车开通。铁路就在家门口,我们再次请父亲来福州玩,这次他答应了。我们带他到五一广场等景点逛了逛,照了几张照片,他留在照片里的笑容很天真。吃过午饭,父亲就坐不住了,我们不让他回去,他就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最终,晚饭后,他还是回去了,到老家都晚上9点多了。

父亲看上去很固执,其实思想却开明,完全跟得上时代。

我一当上县政府公务员,他就叮嘱我,你手中有权力,千万不能贪,处理公务不要急,不能办错公务;要听领导的话,多学习,积极踏实做好工作;我结婚后,父亲交代我,不要与妻子计较,更不能吵架打妻子,要顾家,敬爱妻子,团结和气过日子;我为人父后,父亲要求我,带孩子不要粗暴,要细心耐心。

有一年夏天,村里一位壮年人突然得病去世,没有棺材用,天气不等人,亲友们急得团团转。父亲得知后,说服奶奶和母亲,把他自己备用的棺材送到这户人家里去。生者把棺材送给小于自己得病去世的死者,这在农村是件非常忌讳的事,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做,父亲成为第一个破戒的人。

母亲意外去世的那年,政府提倡移风易俗,在乡村试行殡葬改革。工作人员上门做工作的时候,母亲的棺木都准备好了。村里还没人火化过,打破这个规矩对于父亲来说压力巨大。开明的父亲,最终还是同意了。

母亲火化时,父亲没到现场。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父亲脱了一层皮,瘦得剩把骨头。但他的腰和背没有弯下去,走路仍然咚咚响,卷起一阵风。他向我们要了新华字典、墨水和毛笔等,种地之余学认字写字。不久,在旧报纸上写满了母亲和他自己的名字。

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一年到头几乎不用打针吃药。可在他八十岁过后没多久,一天大清早到田里侍弄水稻,不小心一头栽进田里,爬不起来,幸好种烟叶的外乡人发现了,把他拉起来。父亲的腰和腿伤到了。

等我闻讯,父亲已住进县医院了,这是父亲生平第一次住院。父亲形容在医院的日子是“坐牢”。

虽然医生说父亲没有受大伤,但身体却弱了下去,步伐明显地蹒跚下来。

父亲可能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又怕我们知道了伤心,每次我们回去,他都表现得轻松的样子。邻居悄悄地告诉我们,父亲时常独自坐在门口,呆呆地朝着母亲坟的方向望。

去世的前一个月,父亲卧床不起,但脑袋始终清醒着,不再掩饰,说该去找母亲了。然后郑重地给我们交待后事:一是他死后不要为葬法为难,尽管拿去烧了。二是他的骨灰我们看着处理,不埋放在老家里也可以。三是八月初一的扫墓改在清明,放假大家都有时间,不耽误工作。

那段日子,我睡不好,一下子憔悴了,哥哥、姐姐、嫂嫂们看在眼里,不敢轻易给我打电话。但总得打,那一天,凌晨四点半,夜雨哒哒响,手机跳出哥哥的号码,我还没接起电话,眼泪先流了下来。

至今,父亲的骨灰还未入土,族人说,按照乡村规矩,一直这样放着也不妥,还是要埋了。这样放着并没有违背父亲的意愿,他们又说,万一要是猫狗跑进去,把骨灰盒打翻可就坏了。

说到猫狗,我有点怕了,埋骨灰势在必行。但骨灰在时,感觉父亲还活着。一旦埋下,父亲就彻底没了,从此我在地上,他在地下,阴阳两隔,父子再也难以相见了,我清明回去锄他坟头那几棵野草有多大意义啊!

顿时泪流满面,放声大哭。

(罗锦生 作者单位:福建省公安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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