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小书架上落了灰。每本书的头顶上几乎都顶着一个灰色帽子，即便这些书都是新的，仅读过一两次，去年或者今年才买的，无一例外在岁月的安排下落了灰。我回忆起以前在大学图书馆闲逛时，每每遇到一本少人阅读的书，上面也总是积满了灰。不过那时候的心情很不同，心里小小得意，知道肯定是拿了一本隐居偏僻少人问津的好书。直到自己开始经营书架，才明白打理书是一件多么费劲的事。比方说我新买了一本书，只要闲摆在那儿五六天，马上会落一层薄薄的灰。唯有放在床头的那一本，因为每天在看，干干净净。这种干净意味着它是我近期最常交流的友人。

落灰的书，我是一天天看着它们老去的。比方说昨天，我看到狄更斯的那本《大卫·科波菲尔》，读书时曾看过三遍，书口处开始泛黄，书页里也是。原来书页的那股新鲜味道现在宛如涂上了黄油的面包书页，这和我在图书馆里闻到的旧书味很像。这是一种新书所没有的，好闻的味道。架子上的《契科夫短篇小说选》在十几年后，也从一本新书逐渐散发出匹配上它阅历的浓厚的书味。年轻的书已经变老了，书同我一起去经受年龄的增长。来到我的这个小书架上的书年龄不同，有先有后。当然，不懂这些书彼此在我睡觉的时候会不会窃窃私语，私下交流，互相把经历讲给对方听。不过我偶尔徘徊在书架间时，总能感觉很热闹。用徘徊显然是不恰当的，我的小书架根本容不得我徘徊，只能驻足。近来，我买书买得少了。当然，现在看电子书很方便，我也不免进入电子阅读的浪潮中，所以纸质书购买得更慎重。不过这更像是借口，最重要的还是看书看得少了。

其实以前，我还常常用漂亮的纸给书穿上书皮，近来却有种我和书终归都不可避免要老去的懈怠感。书年年岁岁地在经历和人一样的衰老。我心上犯懒，觉得无论怎么照拂都是不可避免的。头发变灰，皮肤变黄。只是近来，父亲突然郑重其事地问我“借”书架上的《红楼梦》重看。书原本就是父亲的，上、中、下三册，每本他都用旧日历纸包了书皮，扉页还写着名字、时间。再看那一本封面设计相当经典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还有一本《世界中篇名作选》等，都是父亲当年买的好书，因为他保存得很好，即便没有特意穿书皮也还是非常完好。是我以前向他借来看后放到我的书架上。父亲现在要看又与我“借”，再请到他的书架上。这一来一回令我觉得十分有趣。父亲的这些书比我买的书资历要深二三十年，书页的颜色更深，但是装帧设计都很好，时间反而把这些书变得更深沉、稳重。我意识到，只是坐在那里长吁短叹书的老去无用，对于老去的书的照拂除了扫去灰尘，更应该翻开它们看看，如果能看出新意，就如同和老友有了新的交谈。

书会老去，这是时间之下它要经历的。头发变灰，皮肤变黄，是它的一种样貌。只是在书的世界里，老去实在不可怕。再读时，我能从纸上看到当时没看到的一些东西。这便是老友新颜。

（黄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