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日报报业集团主管 《福建法治报》官方网站
 
原创 | 法治福建 | 记者调查 | 时政 | 普法课堂 | 法治时评 | 说法 | 求证 | 大案要案 | 权威发布 | 公安 | 检察 | 法院 |

走过鳌峰坊

2023-10-23 12:40:22 来源:福建法治报

夏天的鳌峰坊蝉歌冗长,爬山虎肆意生长,榕树疏影横斜,树影斑斑,刺向临街的小楼。这300多米的小巷经过了大规模改造翻新,建设者小心翼翼留下那些旧时的风雨烟尘。闽派马鞍墙、飞檐和泥塑彩绘,以线条写意,气息格调是明清演义的质朴清新、古韵悠长。孩子们三三两两从新华书店,从状元巷,从文化长廊、格致中学的校门出来,阳光下,走近任何美好的事物仿佛都不费吹灰之力。

“鳌”最早出现在女娲神话系列中。据《淮南子》记载:女娲为修补被共工与颛顼之战所毁的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古代神话以鳌山为神仙所居住的地方。中世纪,鳌开始出现在中国文学中,成为大学问的象征。“鳌头”或者“独占鳌头”的表述喻指科举考试中的第一名。

两千年前的于山四面环水,仙气盎然,是海湾中的岛。原先水岸边拜仙、讨生活的人们在沼泽湿地上踩出一条弧形小道,日久兴隆就成了九仙坊。宋朝时,闽县人陈诚之在鳌顶峰读书,夺魁后,改名为登瀛坊。明代时,长乐人陈谨因慕坊间之文运,也选择居住在此,后也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于山有鳌顶峰,元代又改为鳌峰坊。鳌峰坊文脉兴盛,清康熙46年,福建巡抚张伯行在此创立鳌峰书院。鳌峰书院作为福建最重要的讲学机构,辉煌了近两百年。

清刘萃奎写:试听讲院披吟夜,花外书声彻几重。

再深邃的生命,也是由一朝一夕的风花雪月演绎而来的。今天,我们看这里有状元道、壮元故第、高士其故居、鳌峰书院旧址、李世甲故居,还有观巷、红雨楼等,一座座建筑、一条条胡同的延伸、连接、枝枝杈杈的漫展以及弯弯曲曲地隐没,那些生命的层层叠叠、代代相传,更多的是叠藏在《福州鳌峰史话》等古籍中。若再向里回溯,在迢递的时空深处,还能发现些什么?乾隆《福州府志》称:“勉斋书院,在鳌峰麓。旧为勉斋先生黄宅。卒,门人赵师恕即其故宅,拓为精舍,后圮。元至正十九年建为书院,堂曰道源、阁曰云章。于阁后叠石为山,曰小鳌峰,后废。”如今,“勉斋精舍”已重建于于山北麓太平街10号。

勉斋先生是南宋时期大儒,是朱子大弟子和女婿。黄回忆师从朱熹的情景:黄丙申之春,师门始登,诲语谆谆,情犹父兄。春山朝荣,秋堂夜清,或执经于坐隅,或散策于林垌,或谈笑布舂容,或切至而叮咛。孙汉生总编辑认为:黄对于继承、传播朱子理学,居功甚伟,号称“朱学干城”;他护翼《四书集注》,阐发儒学道统,将朱子纳入道统,参与朱子《仪礼经传通解》的编纂。勉斋先生曾居住鳌峰麓。 “吾家于山阴,坊间盛旧德。云自勉斋来,风流远未熄。”勉斋先生潜心讲学、声名远播,“巴蜀江湖之士皆来受学”,后来又在晋安区北峰镇石牌村箕山东北隅建一书院,取名“高峰”。高峰书院走出了赵师恕、杨复、陈宓等一代代贤达人才。

从观巷,穿过大片竹林,可以看到于山北麓太平街10号“勉斋精舍”。老屋紧锁,从门缝里望去,一排排的桌椅横搁眼前,苦练沉默和幽闭。阳光从廊柱到窗口,翻飞在七百多年的时光里,不紧不慢,完成了由暗到亮的迁徙,震颤在木质间。在这样的夏天夜晚,孤坐于月光下,看月色淡淡地映在窗户上,静听风摇动竹林,听此起彼伏的虫鸣,暇想“求事物之理,心体之妙”,圣人离我们其实并不远。早些日子,在为蔓草所淹没的高峰书院,我拜见了等身高的黄勉斋先生塑像,感受他遥遥的若有若无的注视。也许传说中的圣人能够穷尽天理,也许天赋异禀的儒学精英能孜孜不倦逼近天理。可对于现代普通人而言,有限的短暂一生中,还有什么必要吗?我仰望“勉斋精舍”大匾,大匾也注视着我,心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仿佛大匾后面站着一位很严厉的爷爷。

漫步在鳌峰坊,生活如常每日登场,有多少人曾想到,这个地方曾是福建最重要的学府。眼见鳌峰书院旧址——那是福州教育学院第二附属小学西南一隅,女儿小时就读的小学,我时常去开家长会。每一次都路过那个假山。假山上有个亭子,门楣横额写着“鳌峰亭”。我忍不住要屏住呼吸。我听到了许许多多有关它的故事,超越了我的认知,或者说颠覆了我的已知。我所能做的,就是站在这里,向它行注目礼。

眼见鳌峰书院新址——那是在废墟之上重建的家园。鳌峰书院原是明代进士兼四川巡抚邵捷春故宅,后由清代著名理学家、福建巡抚张伯行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将其扩大面积,捐俸购屋,置办学田以供诸生,又“出家所藏书千卷,充其中”。光绪三十一年(1905)科举废止,书院改为“校士馆”,后又改为福建法政学堂。辛亥光复时学堂毁于一场大火,只留下一座假山。而仿鳌峰书院建设的新址坐落在李世甲故居旁,“福州道德讲堂”落户于此。

站在这里,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情不自禁神思飞扬,穿越时空,追问和探究邈远的从前及未来。

1707年,福建巡抚张伯行上任伊始,就开始着手创建鳌峰书院。《张清恪公年谱》记载:“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公年五十七。三月升福建巡抚,六月抵福建巡抚任,冬十月建鳌峰书院。闽自龟山载道而南,四传而得考亭,朱子集诸儒之大成,理学独盛,故称海滨邹鲁。公谓此邦人士可与讲道,力欲振兴遗绪,乃建鳌峰书院于九仙山麓。”张伯行通过创建鳌峰书院,把理学思想的教育和传播做到了一个在他那个时代个人所能做到的最大范围。他的担当,不只是个人的担当,也许隐含着某种刻意安排。鳌峰书院设立之前一两年,正是康熙帝最热衷理学之际,尤其是推崇朱子理学。康熙欲重振理学,不但要倚重理学大家,还必须依托福建理学故地探求理学正宗。然而,经明中叶以来王阳明心学的冲击和清初兵灾,福建理学传统已显衰微之状。鳌峰书院正是作为体现对闽台特惠文化政策、具有示范意义的文教机构而出现的。教育的重要,对于时代而言,不言自明。

除了建书院、讲学、著书刻书之外,鳌峰书院有两件事情值得特别铭记。一是制定学规。张伯行收集先儒名言,借鉴先前其他著名书院的学规,刻成《学规类编》《养正类编》,作为书院生童遵循的依据。张伯行精心挑选了鳌峰书院的首任山长蔡璧。蔡璧教学上主张“以器识为先”,“论学以躬行为本,不以空谈性命为高;读书要归于根柢深厚,返求诸身而自得之”,体现了理学思想的精髓。嘉庆初,郑光策主讲鳌峰,郑光策对书院的教学制度进行了改革,把讲求实用之学提高到与应试并重的地位,避免学生因埋头于做八股文而泯灭创造力。另外,郑光策希望学生要通经融史、明体达用。明体就是穷理致知,达用就是学以致用,体现了鳌峰书院与时俱进的办学理念,也是该书院百年来所形成的学统。许维勤研究员认为:这一学统,以闽学的实践理性精神为主线,以人格养成为重点,以明体达用为旨归,积淀了明末清初以来经世派学以致用和汉学家求真务实的学术精华,将知与行、学与用融为一体,体现了近代科学教育思想引进之前,中国传统教育思想所达到的一种新境界。

二是李光地到鳌峰书院讲学。康熙五十六年春,著名理学大师李光地已七十六岁高龄,时任山长蔡世远率领诸弟子,礼请这位“理学名臣”到鳌峰书院讲学。李光地在书院讲论竞日,耐心解答陈罗登、戴佥宪、王世仁、史大范等人的问题,对朱子的“格物致知”等儒家学术要旨一一作了深刻阐释。李光地的讲学轰动整个省城,事后讲学内容被编为《鳌峰讲义》。李光地认为朱子论学要旨有四:一曰立志,二曰居敬,三曰穷理,四曰躬行。立志所以植其本也,居敬所以持其志也,穷理所以致其知也,躬行所以蹈其实也。而一切学术的归宿,在于“实”,也就是“周当世之务”。为学贵在“身体力行, 见诸行事”,力戒空疏。

据古籍记载:经过百年学术积累,到嘉庆初,鳌峰书院出现了一个人才辈出的黄金时期。当时书院读书风气空前浓厚,全省各地 (包括台湾)前来求学的学生人满为患,乃至三、四人共住一室。受命筹措鳌峰书院扩建事宜的福建粮驿道赵三元描写道,当时院内连池边的“鉴亭”里都挤满了读书的生童,而临池的一座废阁上,住满了人,“溽暑冱寒,苦甚”。书院无论是生员质量还是教学质量,都达到了顶峰。

文化的载体是书院,而文化的命运也落到具体的人身上。1169—1178年,朱熹与吕祖谦收集北宋周敦颐、程颢、程颐和张载的言行,编订《近思录》,这是一部了解理学的入门书,也是理学的一部概论性著作。“近思”两字,取孔子《论语.宪问》中的“切问而近思”,即思考当前问题之意。1866—1870年,张伯行仿《近思录》体例,采辑朱熹的言行,编撰《续近思录》,并为注释;仿《近思录》体例,采集宋张、吕祖谦、黄,元许衡、明薛、胡居仁、罗钦顺七家之言论编撰成《广近思录》。

朱熹十次来榕讲学,广收弟子,兴盛书院,闽学崛起,自成一派。后来,经明中叶以来王阳明心学的冲击和清初兵灾,福建寺观遍地,僧道盈街,人们为生活所迫不求读书上进却热衷于出家为僧学道。为扭转社会风气,张伯行上任伊始就创办鳌峰书院,让琅琅读书声在八闽大地再次回响。鳌峰书院内设“正谊堂”,祭祀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五位大儒。正谊堂后是鳌峰书院的藏书楼,“置经史子集若干橱”。鳌峰书院很快凝聚了一批向慕圣贤、淳厚笃实的师生。在张伯行的带领下,开启了《正谊堂全书》的编纂与刻印事业。《正谊堂全书》原刊五十五种,主要收录程朱理学代表人物的著作。

鳌峰书院史上一定记录着一个重要时刻:李光地来鳌峰书院讲学,并有李光地本人的诗《留题鳌峰书院》为证:

扶杖趋朝命,停车采国风。诸姜齐稷下,三峡待文翁。倡道中州杰,尊师百粤雄。有虔初秉钺,主静日销戎。媚学招韦素,贤僚倚帐红。葱青环藻,幽翳满芹宫。我老迷非是,群徒质异同。抗颜愁笏曳,写腹已瓶空。白首惭嘉会,虚心伫圣功。作人天子意,羽戾朝桐。

这首诗有点生僻,细读之下,依稀领略到其中洋溢着的理想主义信念。“倡道中州杰,尊师百粤雄”也好;“葱青环藻,幽翳满芹宫”也罢,大师们希望通过苦心孤诣的努力,通过朱子的“格物致知”等儒家学术、圣贤教化来改变士习、学风,黜浮华崇实行,弘扬理学精神。

在鳌峰书院,朱子、张伯行,再到李光地等著述都深深进入到学子的学术生命中,从而成就了他们。而在这之前或之后,那些经书学问也存在,只不过在历史进程中,它们一直在寻找,终而找到了一个传承。

他们中有官至总督、刑部尚书,不畏权势、秉公执法的陈若霖;主讲鳌峰、清源书院多年、能文工诗的清代经学名家、福州著名藏书家陈寿祺;在鳌峰书院求学7年、师从陈寿祺、林春溥、郑光策等老师的清代中后期政治家、文学家、民族英雄林则徐;14岁入鳌峰书院、第一个向朝廷提出以“收香港为首务”的清代督抚、著名藏书家、楹联学开山之祖梁章钜;一生创作诗文上千卷“万余首”、“有经世才”的爱国诗人张际亮等等。

清朝福州许多文化名人几乎能在鳌峰书院找到有序而错综的传承关联。他们中最杰出的心灵,围绕闽学实践理性精神,产生各种各样有关人性、宇宙、当下的思考,沉淀为一种宏器识、端品行、务笃实、尚力行、广博采、求实用的学术传统,并将之视为一种对道的探寻。道,不仅是试图给子孙听的条理井然的道理,也是他们希望子孙未来坚守的路。从鳌峰书院到三坊七巷,再到马尾船政,“导其风气之先”,福州是中国近代教育的发祥地;福州是中国近代新文化的传播地;福州是中国近代海军的摇篮;福州是中国近代空军的摇篮;福州是中国近代先进科学技术的摇篮;福州是中国近代工程的摇篮……福州是中国的半部近代史,鳌峰书院对这片土地的文化滋养功不可没。

200多年间,一代代学子,无数的灵魂,都在它的肌肤上烙下印记。他们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他们相信自己的合理性,会在未来得到确认。这种思想格局是古代文人们在世俗功业里的信仰载体,把价值尺度传递下去,所以文章一定要写,典籍一定要编,这不是炫耀个人而是延续文脉。

许倬云说:经济比政治长,社会比经济长,而文化要比社会长。我理解,这个长短,既是作用时间,也是对生活的影响程度。文化和文明,也许是人类创造的最长尺度。鳌峰坊,要放在这个尺度里,拉长了时间,从远处看,才能领略大概,就像远方闽江所连成的天际线。正是这条天际线,让我们知道天地之大和天地之限,并领略一种注定要长久包围我们生命的文化。正是这条天际线,承载着文脉一路前行,以一个又一个高潮的水势推进,成就了这闻名遐迩的“海滨邹鲁,文儒之乡”。

千帆过尽,风起云涌,总有一种磅礴在这里经久不散。今天的鳌峰坊,文脉绵延。经历了百年来文化频繁而深切的互动,鳌峰坊凝聚了自己的魂,形成了自己的根,养大了自己的脉;今天的鳌峰坊,元气饱满。政府对鳌峰坊进行道路与沿街景观全面升级改造,打造福州历史文化街区。街衢换上了新颜,多座历史建筑发掘开发完毕,面貌焕然一新。这里街区干净,安静平和;这里空间葱茏,书声琅琅——这是鳌峰坊的夏天,也是春天。自是书香恒久远,唯有书香最醉人!

(黄丽云)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