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几声悠然清脆的鸟鸣，我瞬间就融入了故乡——闽东的这片山水。

小车进入故乡西北角，一片郁郁葱葱的画面冷不防扑入视野，风在手，云在肩，桥在前，莺飞燕走催生一片开阔无边的诗情画意。前方迷蒙之处，就是故乡的风水河，河面上播洒着无数阳光的碎片，重重叠叠，迤逦向东。河堤上柳树摇曳，竹丛婆娑，插花似长着的芦苇经风一吹，苇絮轻舞，如同一个个“正青春”的梦境。隐约有桨声从远处传来，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水浒传》里的场景：几声忽哨响，芦花侧畔射出一丛小船，乘着顺风，直冲将来……这些小船穿越时空隧道，穿越风刀霜剑，穿越朝云暮雨，呐喊声声又旌旗猎猎——武功盖世的梁山好汉今天专程前来与我相会?

阿耳、狗爱、西瓜妹、黄瓜眼……这些我儿时的朋友又历历在目。他们是岁月深处的一个个动人故事，让我思绪万千。三十年多年前，我们曾一起上山砍柴、放牛、采蘑菇、摸田螺……“山高离天近，神仙下凡间”。在夏夜的朦胧月色下，我们边裸着上身享受清凉，边沉浸于无边无际的遐想……

西瓜妹头大身子小，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就像一根小竹杆上顶着一个大帽子。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自小身体不好，却爱吃西瓜。算命先生说名字越贱越好养活，他的父母就给他取了这个女孩子用的名字。他还有点结巴，看到我嘴巴张了半天没飘出一个音，却打了个很响的嗝，全是浓浓的西瓜味。有一次，西瓜妹吃了隔夜的西瓜，诱发急性肠胃炎，差点丢了性命。自此后，每每西瓜上市的季节，他的父母决不允许他吃西瓜，甚至多次当着我的面扒开西瓜妹的嘴巴检查有没有偷吃。

西瓜妹父母不仅种西瓜，还是黄牛养殖专业户。西瓜妹常常对我们说教：家里有牛不算牛，能够犁田才一流。他还教会我们如何与牛交流，如何让犁铧插得不深不浅……

乡村之贫不改乐，乡民之淳更添趣。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西瓜妹趁他父母上山放牛，拉着我的手飞奔到他家里，从装满井水的水缸里快速捞出一个他私藏的大西瓜，挥刀切成几块，催促我快吃。他说，吃西瓜坐在地上感觉更爽。我迟疑了一会，就抓起一块西瓜坐在水缸旁狼吞虎咽起来，甘甜的瓜汁顺着咽喉流入肚皮里，一小块瓜瓤丢到地上，我捡起来吹了吹继续朝嘴里塞，怎一个“爽”字了得……突然，一个身影从后门闪进来，是怒气冲冲的西瓜妹父亲阿川，他往下一拉西瓜妹的短裤，巴掌暴风骤雨一般落了下去，我吓得连滚带爬夺门而出，西瓜妹的哭喊声随风飘远……

人生就是不断开启选择按键的旅程。也许是出于“安放不了青春，承载不下梦想”的缘故，我们各自怀揣梦想，背上行囊，走南闯北，谋生、成家、立业……我们普普通通的人生，事实上曾经承载了一个家庭、一个家族抑或一个乡村的创业史。西瓜妹无意中进入广东从事钢材贸易行业，成了一方富翁。可惜好景不长，由于他老婆迷上赌球，很快就输光了财产，西瓜妹精神受到严重刺激，终日疯疯癫癫，在一个中秋节走失，至今下落不明……但他家种植的西瓜味道，一直停留在我的味蕾中挥之不去。

如今，故乡越来越多的人家已迁居城镇，曾经的一排排土墙木屋大多被拆掉，只剩下断墙残壁。转眼间，多少岁月已流走，多少往事已遥不可及，而偶有联系的儿时伙伴也抱怨在大城市的梦想常常被蜂拥挤兑，被高房价稀释。我们在微不足道的感慨中和微不足道的陋室里和更微不足道的岗位上已两鬓如霜。

多少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喜欢独自在一个小黑板上一遍一遍地画故乡，努力还原出一幅孩提时代的村庄、田野、山峦，蛙歌与虫鸣，以及小学校长的一头飘然长发，以此消解对故乡的深深思念。此刻，天各一方的儿时伙伴是否会有一丝乡音、一缕乡情随风轻轻从梦境飘过?

青春犹如过山车，我们都是追梦人。但现实生活总给人带来各种艰辛和烦恼，物质的繁盛与欲望的深重，人生的无常与世态的复杂，科技的发达与心灵的孤独……贯穿了我们迷惘的内心和困惑的脚步，有什么方法能够让我们获得抚慰和力量、幸福和轻松、梦境和希望? “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身边无数的男女埋头玩着手机抖音，一边自言自语地追问。没有人能提供权威、科学、圆满的答案。也许平凡之辈终将困守卑微一角，渐渐老去……

走在长满青苔的一条古老小巷中，我仿佛回到原点，重拾儿时的记忆碎片。手机新闻正播放着“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新闻。我想：融入山水和白云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最纯真的生活?接近庄稼和土地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深入最幸福的生活?有思考和有表达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洒脱最抒情的生活?

站在村头的石拱桥上凝望苍山，棱线缥缈的是远山，棱线分明的是近山，奇峰突兀的是特写，连绵不绝如同仙人轻笔点染的优美曲线，晕化在意境深远的唐诗宋词元曲汉赋里。顿时感到故乡是我快乐的源点，人生的虚无正被一种诗意充盈着：一朵轻盈鲜活的山花，一丛葳蕤芳香的野草，一只在树丛中来回跳跃的麻雀，还有桃花源一般的新农村模样……尤其是村边公园一个池塘中的荷，弥望的田田的叶子，让人情不自禁遥想古今——“湘妃雨后来池看，碧玉盘中弄水晶。”

这些故乡片断，如同美丽童话，照人心目，熠熠发光。

诗人荷尔德林写道：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返回故园。在充满琐碎和乏味的生活中，故乡让我再次深刻认识到：没有故乡的美好回忆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故乡的山水总是使人平静。只要一头扎进故乡的温暖怀抱，那些平时看起来忍辱负重的遭遇、顿足捶胸的遗憾、七窍生烟的愤怒……就会在袅袅炊烟的升腾间、弯弯小河的乐曲里、风过林梢的耳语中被抚平、被过滤、被化解，直至毫无踪迹。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生……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小车返程，故乡与我渐行渐远，被牵动的那抹云朵，不经意间就飘落在对面的山谷里。命运在手，期待在心。我多想化作一只小鸟，听山涧潺潺，伴草叶漫舞，看星斗幽然……

(詹旋江  作者单位：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