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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眼

2022-06-23 12:06:06 来源:福建法治报

只有池塘才是故乡的眼。老井不是,虽清澈却缺少了生气。溪河也不是,它远远地绕开村庄,过于匆促而疏远。只有池塘,如同邻居家那条无赖的土黄狗,懒洋洋地趴在村庄边缘某座黑瓦白墙的土房前,丝丝入扣地记载着整个村庄的酸甜苦辣,但恒久地保持沉默。

池塘是村子里醒得最早的。不等第一缕阳光照射,它就调皮地在满塘的绿叶上留下露珠的吻痕。池塘里大多是水浮莲,叶子像婴孩的小手般大小、肥厚,握成一簇,摸上去毛绒绒的,水珠在叶子上滚动,珠玉般晶莹剔透。水浮莲在池塘里挨挨挤挤,却被相互绑着的竹竿规整地分成几块,这是矮家的,那是河田佬家的。当然,水浮莲没那么老实,长着长着就爬到竹竿上偷渡过去,也没人计较的。隔不两天,就有人挑起畚箕捞起满满一担水浮莲,挑回家去,连根须一起剁碎了,再撒些盐巴当猪食,长膘。一头头水浮莲像小白菜一样整齐地码进了畚箕,你还要记得,把其他角落的水浮莲往捞得稀疏的这头赶匀,也不需泼洒肥水,肥沃的池塘也能诱惑得水浮莲们春心荡漾地疯狂生长,很快又密不透风了。

不要被水浮莲温柔多情的表象给迷惑了。抓抓它们,原来只有手会痒,不抓不痒,越抓越痒,全身起小疙瘩了。以前都是妈妈或奶奶剁水浮莲,我很惊奇她们不会过敏,一问,她们淡淡地说:“命好是装出来的,谁不会痒?反正都是要干的活,忍忍,再难也就过去了!”

秋末,水浮莲人老珠黄,打捞净了,趁着赶墟的时候再买一担,放在塘里不几天便长成绿茸茸的地毯,猪爱吃,池塘便一年四季也不感到寂寞。

自小体弱,盛夏里大都在家帮忙,洗衣,做饭,晒谷,喂猪,自然得捞水浮莲。池塘里流水脉脉,阳光下波光粼粼,明澈得能清楚地看见水底黑油油的软泥,鱼儿虾仔快活地穿棱其间,烈日炎炎,下到池塘里还能冰爽一下。但我一向忌惮下池塘。最怕的是蚂蟥,典型的“吸血鬼”,阴暗里妖娆地舞动,悄无声息地“巴”到身上,麻酥酥的令人浑然不觉,吸附力又极强,只有等它喝饱了鲜血,整个身子鼓胀到圆滚滚的,才心满意足地松口掉落。而那伤口还要流好些血才能止住,听说,蚂蟥喝了多少血就还要流掉多少血。鲜红的血在沾满淤泥的腿上蜿蜒成小溪,形容不出的诡异恐怖。

有时还能碰上泥蛇。我曾亲见塘中的小伙伴突然欣喜若狂,双手迅疾地抄入泥中攥起一条滑溜扭动的物体:“快看!快看!黄鳝!”他得意地挥动双手喊,声音又陡然提高八度:“啊!泥蛇!!”他打了个寒颤,远远抛开那个物体,连滚带爬地窜到岸边,脸色惨白,半天没喘过气来——我至今还区分不清黄鳝和泥蛇,因此对他如此之快的反应竟生出几分敬佩。

我不想跟蚂蟥泥蛇之流亲密接触,于是特制了长长的竹笤笊,伸到池塘里随心所欲地打捞。自然也不会忘记打捞池塘的乐趣。田螺是最常见的。跟在田埂上捡花生一样,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到脸盆里漂净了肚肠,大灶上花生油烧得滚热,加上蒜末姜丝酒娘,倒下去爆炒一番,在缺油少腥的年代,简直是无上美味。菱角一伸手能勾到,生吃甜脆可口。小鱼小虾下锅一炸,连舌头都快吞下去!还有一种五彩斑斓的“蓑衣帕”,养在玻璃瓶里仙子一般,喂些饭粒、死苍蝇即可,命很长,能牵绊住许多痴痴的眼光。

渐渐地,妹子妇娘提了桶衣裳来池塘边浆洗。木槌敲打着青石板“梆梆”作响,叽叽咕咕的说笑声交织,戴家的田头、黄家的灶尾被清亮的嗓音迅速传播着。听得高兴了,戏水的麻鸭扇着翅膀嘎嘎应和起来,大白鹅忙不迭放下矜持踱着方步走来。也有人挑了塘水到旁边园里浇菜。坎上绵延着繁茂的金针菇,艳黄的花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摘下来凉拌,相当开胃爽口。

中午的池塘最是热闹。半大小子脱个精光在水里扑腾,除了眼白和牙齿,全身比烧炭的还黑。害羞的便在边上的小树林里用蜘蛛网捕蝉。蹑手蹑脚地进了树林,蝉憋足了劲儿嘶鸣,绞满蛛网的树杈谨慎地一点点靠近,猛地一罩,蝉便只能徒劳挣扎。撕去翅膀扔到袋子里,理好蛛网再瞄下一只。大约蝉太专注歌唱,往往一中午能捕上十来只,架在火上烤了吃,色味都比瘦肉要好得远。

笼罩在晚霞里的池塘是蜻蜓的天堂。鼓着无辜的大眼,迅捷地在空中盘旋、起降,远远地停靠在刚露出水面的小荷上、紫得像梦一般的水葫芦花上,轻轻颤动的翅膀变幻着五色。“从来不曾忘记晚霞中的你,踏过青青草地夕阳在心里……”若干年后,当我听到这首《晚霞中的红蜻蜓》,一种莫名的情愫升腾起来,那些绮丽的图景一一展开。

暑热渐渐消散,池塘边上凉风习习。三三两两地来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拍着蒲扇拖了竹椅乘凉来了,稻花香里说说年成谈谈孩子,在青蛙和虫子的欢唱声中,孩子倚在大人膝上朦胧欲睡,又突然被一阵嘈杂的骂声惊醒。支楞起耳朵一听,总是边上的马金家。她家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靠着几丘薄田,自然生活拮据,哪个孩子稍不注意便会招来打骂,而其他孩子竟能充耳不闻地在昏黄的灯下苦读。平日里见那几个孩子,都长得高而瘦,衣服明显窄小破旧,低头疾走,口里念念有词,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唤他们半天才呆呆地回过神来。不料几年后,这五个孩子先后考上重点大学,轰动一时。远近的人聚到那座土房前后仔细查看,终于恍然大悟:“你们看看,马金家前有池塘,有活水,这是财运、家运呀!”

走走停停,到过不少村庄见过不少池塘,有些污浊不堪,完全是失去神采的死鱼眼;有些被各式楼房推挤得瑟缩在角落,仿佛迟暮的老人,早没有了活力;有些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犹如戴上“美瞳”,失却“村气”野趣,反而俗艳失真。故乡的眼啊,我暗自庆幸又隐隐担心,暮霭中为你深深合十祈祷,我愿用一生期许换你永远澄澈清明!

(戴春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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