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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 癖

2022-07-07 11:20:17 来源:

李洁有洁癖,这是我进大学之后不久就知道的事。

我们住同一间宿舍。报到那天我去晚了,到宿舍时人已到齐,但是宿舍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瘦瘦弱弱的家伙坐在一个空床板上,屁股下垫着报纸。我探头看了看,确定自己是在这间宿舍。他抬头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站了起来。

我看了看床铺,想弄明白哪个是自己的。另外几张床铺都已铺好了被褥,我以为他坐着的那个下铺是我的,就毫不客气过去把行李放上去了。

“你……是张皓吧?”他迟疑着问。

我扫了他一眼,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对,你是?”我问。

“我叫李洁。”他说。然后看了其他床铺一眼,说:“他们都去吃饭了。”

“你怎么不去吃?”我一边解行李一边偷偷打量他。他看起来很文静,脸色有点苍白,不过衣服很干净整洁,不像我,邋里邋遢的。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我……我想等一会儿。”他说。

我正想往他刚才坐的那张床上铺褥子,他止住了我:“你的床铺在上面,这个是我的。”

我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果然上面还有个空铺,一开始我没留意,这时才注意到床铺上贴着名字。我讪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心想怪不得他坐在那张床铺上,可是他为什么不铺床呢?

我正要爬上去,他又叫住了我。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他又不说话。我问:“又怎么了?”也许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耐烦,他的脸一下子又涨红了,嗫嚅着说:“我……能不能跟你换下铺位?”

我这下才明白,原来他一直呆在宿舍不去吃饭,就是为了等我跟我换铺位。我问:“为什么?”他又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了。我心想这人好奇怪。我心里其实已经同意了,嘴里却说:“这不好吧。你有没有问过辅导员?私自换会不会不好?”

他也许早就预料到,犹豫了一下,就妥协了,说:“那就,算了吧。”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放弃,有点意外,也有点过意不去。我看到他开始铺床,床单是白色的,很白很白。这让我下床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踩上去了。我看到他像猛然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脸猛地皱成了一团,人也僵住了。我意识到,心里有点不舒服,说了声“不好意思”,就跳下了床。他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没关系。”说完,继续铺床,我注意到他在我刚才踩过的地方用力抚弄了几下,这让那我心里更不舒服。

不久,整个宿舍都知道了李洁有洁癖。但是他越爱整洁,我们越喜欢捣乱逗他。比如我上下床本来可以不用踩他的床的,但是我偏偏踩。他又不敢讲,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臭袜子在他洁白的床单上踩来踩去。看着他痛苦得近乎痛不欲生的表情,我的心里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意。

你不能怪我们缺德。其实细究起来,我们是为了他好。我们私下里讨论过,像李洁这样,如果不把他改造过来,到社会上很难生存。比如住宿舍,你能一个人住吗?既然不能,就不能不有所迁就。在学校还好,进了社会,你还有洁癖,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为了他的将来,只能现在就把他改造过来。现在的痛只是阵痛,就像中国的改革,过了这阵子,就是长久的幸福。我们就用这个理论来说服自己,让我们折磨起他来能够心安理得。

我们的确是故意在折磨他。你不是爱干净吗?我们就故意睡觉不洗脚,故意把脏衣服胡乱堆在床上,故意把臭袜子臭鞋扔在你的床头。我们甚至故意躺到他的床上,故意把他的床单弄脏。你把被褥卷起来?我们可以把它摊开。你在床单上垫一个旧床单,我们故意把旧床单扯掉。总之,我们就这样,故意跟他作对。

他受不了了,帮我们把脏衣服脏袜子脏鞋子洗掉。很好,继续洗吧,我们会源源不断地给你提供脏衣服脏袜子的。我们知道,他对我们没有任何办法。打架?谅他不敢。跟辅导员去讲,换个宿舍?我们不会让他得逞,班委好几个干部都在我们宿舍。而且他怎么讲,说他有洁癖,嫌我们脏?只怕他说不出口。最后,也许他只剩下哭。

我的确见他哭过几次。说实话,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有点心软,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然而不久我的心肠就又硬了起来,我觉得不能功亏一篑。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过了这一关,离成功也就不远了,到那时他就知道我们的苦心了。

他的确应该感谢我们,我们经常这样说。如果不是我们对他的训练,他得得罪多少人?你看,谁能没有几个同学、老乡?谁能不在宿舍接待几个朋友?朋友来了坐在哪里?只能坐在床上。如果坐在你的床上你就不高兴,那同学会怎么想?长此以往,你还怎么在这个宿舍混?于是你只能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进图书馆,躲到大家见不到的地方。大学四年,你可能一个朋友都没有,那你还上这个大学干什么?

说实话,我们从来没有觉得我们的逻辑不对。你说说,有哪里不对了?

我们曾经对李洁的洁癖成因进行了分析。一开始我们以为他父母是医生,后来知道并不是。这就更让我们奇怪,我们实在想不出除了医生还有什么人会有洁癖。

但是我们对李洁的训练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反倒让李洁彻底疏远了我们。一开始他是躲着我们,很早就起床出去了,中午也不回来,晚上直到要熄灯了才回来。回来了也一句话不说,脸上很平静,看不出一点表情。你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只是静静地看你几秒钟,然后掉头就走。他洗漱完,就静静地上床睡觉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聊天他从来不插话,仿佛睡着了。有几次,我偷偷从床头趴下来,看他的脸,发现他还睁着眼睛,看到我了,就把头扭过去。还有几次,我看到他的眼睛很亮,在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下,晶莹发光。我轻声问:“你哭了?”他不吭声。

后来辅导员找过我们几次,问我们是不是对李洁做了什么。我们说,没有呀,怎么了,他说什么了?辅导员直视着我们,说,真的什么也没做?我们说,没有。辅导员看我们不像在说谎,就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心事很重,还一直求着我给他调宿舍。我还以为你们对他怎么了。我们发誓道,绝对没有。

那你们知道他最近有什么事情吗?辅导员问。

不知道。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我们只知道他有点孤僻,不合群。每天很早就起床,直到要熄灯了才回来。除了上课我们基本上也见不到他。

辅导员走后,我们几个很愤怒,说这家伙还真吃豹子胆了,敢给辅导员打小报告。我们觉得他忘恩负义。不久后,班里要发展一批党员,名单里有他,但是在民主测评时被刷了下来。我们认为虽然他各方面都不错,特别是学习成绩,但是他有洁癖这一点严重影响了他的进步,使他不能很好地团结同学。我们觉得有必要对他进一步培养和考察。

我们完全是为他好,但是他很不领情。就在这件事之后不久,他突然提出休学,据说是精神方面出了点问题。他的父母都来了,然而回去了不久就又回来了。回来之后应他父母的要求,辅导员给他换了间宿舍。这次他睡的是上铺。但是他仍然早出晚归,跟谁都不大说话。到了大三下学期,他干脆在校外租了房子,那之后我们基本上就不大见到他了。仿佛,我们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然而我们并不觉得遗憾,我们变得比以前更加快乐。我想,我们归根到底需要的还是同类,一个有洁癖的人,就像扎入我们肉里的一根刺,早晚要把它拔出来。他的离去,只是他自己的损失,而不是我们的损失。

然而,工作之后,我竟然慢慢怀念起李洁来。我发现,尽管我对现实进行了种种预想,它与我的想像依然存在着差距。我的理想一点点破灭,雄心壮志逐渐烟消云散。工作之余我开始热衷于打游戏和喝酒,我开始恐惧下班,恐惧人去楼空后巨大的空虚。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怀念李洁,也开始反思过去的所作所为。这种反思让我感到痛苦。我意识到也许我的确伤害李洁了。但是我知道我跟他本质上还是不同的,我身上没有洁癖,就算有,我也会迅速自觉地把它染黑,从而迅速地融入这个社会的洪流。但是他不能。所以,他的人生注定是悲剧。

毕竟,这个社会不能容忍异类。

(张遂涛 作者单位:厦门市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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