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年年绿，家乡的田埂上该长满苦抓了吧。

苦抓就是败酱草，药食兼具，有清热解毒，活血行瘀功效，陶弘景说它的根有豆酱腐败之味，故得名。《本草》称为苦菜，龙岩新罗区叫苦抓，客家喊为苦斋婆。苦抓带有很重的苦味，丧事道场上，过完十大阎王殿，法师即会泼洒一碗干苦抓泡出的黄水，寓意苦头吃遍，可往生矣。苦抓从形到神，都已是苦的象征。

在家乡主要是作为蔬菜食用，随处可见，随意地生长在田间地头或沟渠小溪边，四季皆有，以春夏采摘最为鲜嫩。清明前后，几声惊雷，油绿绿地节节生长，挺着褐色的茎在芦茅丛里，在荆棘中葳蕤而生。跟许多农蔬一样，苦抓吃法无非鲜品与干品。若清炒，“摘之务鲜”，洗净在滚水中略煮捞出，再清水浸泡，经此一番操作，苦味已去大半，滤水捏成团，加大蒜入热锅爆炒，在大火中翻炒几次即可出锅入盘。一碟清绿，净若秋云，带着山野的质朴，微苦中带着清甜，家乡山疏的滋味足以让人心醉。同学谢丽琼忆儿时摘古抓的小诗一下子将岁月拉近：横斜林影漏晴阳，苦菜乍逢青亦香。幽忆当年竹篮满，如收一段旧时光。

苦抓更多的是制成干品，多余的新鲜苦抓大锅煮熟，晒干即可储存备用。苦抓干味道另类，那一年，父亲带小妹去深圳找工作，带的土特产就有苦抓干。很快，怪味就在大巴车上弥漫开来，有人开始抱怨臭脚味，一个乘客忍不住，从车头走到车尾检查谁脱鞋子，他在味道犹重的父亲座位旁使劲嗅了几嗅，众里寻他四处搜索，终失望无所得，只得捏了鼻子又坐下。“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一车的臭脚味从岩城出发，穿越坂寮岭，行走在漳州平原，与海风共舞，飘进深圳特区。父亲每说起此事，听者无不大笑。

苦抓干味难闻，但苦抓大肠汤却剑走偏锋，将这荤素的一对苦命人演绎成天作之合，炖成难忘的家乡美味。

范进中举，老丈人胡屠户提一副大肠和一瓶酒来祝贺。《礼记》也说“君子不食腴”，腴就是猪狗的肠类。家猪的饲养历史已六千余年，但大肠入馔的似不多见，雅士更是不屑，始终把它当作下等杂碎。大肠用于输送和消化食物，韧性足又有适量脂肪，自有其妙处。河南信阳的罗山大肠汤，加入豆腐猪血等食材，又在陈皮、八角等多种香料中熬制而成，是河南名菜，虽说是汤，但料多汤少，类似杀猪菜。其他肥肠菜肴，大都用酸菜辣椒卤料重油盖住大肠原味，空留形骸而已。

家乡的苦抓大肠汤，清爽磊落，无需更多辅材就将天然美味呈现。

择肥厚适中大肠，太肥易腻，太瘦则干瘪寒酸无油水。大肠清洗任务艰巨，需加大量盐、面粉反复揉搓，再将肠子外翻，剪除多余油脂，又是一阵死命揉搓，直至表面的黏液充分去除，呈白花花的一片才宣告完成。

大道至简，苦抓大肠汤制作简单。苦抓干清水泡开，与大肠一起加大量水煨煮即可，唯火候需控制得当。此汤最喜柴灶猛火急攻，再文火慢炖。猛火化解肥肠韧性，文火将苦抓与大肠的充分融合，化解肥腻，减小膻腥。

慢火出好汤，肥肠在翻滚的汤汁里跃跃欲起，一个小时后，盖不住的香气四处游荡，令人垂涎，这亲切的味道，带着田野的芬香。飘着油星的汤汁呈黄褐色，若有琥珀光泽，舒展的苦抓与剪成小段的肥肠在汤里沉浮。嚼一块肥肠，软滑中带着嚼劲，这个筋道恰到好处，不至于韧性太强难咬，又不会太软如嚼肥肉。肥肠与苦抓在唇齿间研磨细碎，喝一口汤，独特的香味在身体弥漫，胃里暖和得像春天。

老友阿晟擅做此汤，每宴客，必亲选肥肠，亲自清洗，火候早已镌刻在他的脑中。待大盆苦抓大肠汤上桌，谙熟此味的老食客哄然而起，争先恐后打汤入碗，不闻人语，但闻吸溜声阵阵;若是初尝者，初徘徊不定，见众人吃相，小试后狼吞虎咽。大肠胆固醇高，但苦抓大肠汤的诱惑压倒了曾经的认知，无论窈窕淑女或油腻大叔，再也不顾许多，必先喝而后快。

苦抓，这个不起眼的田头草，将岁月暗自收藏，一锅苦抓大肠汤，香味散在土楼里，飘进巷子中。扯住放学归来的娃子，慰劳辛勤劳作的男女。“自古达人轻富贵，倒缘乡味忆回乡。”它用独特的味道，唤醒记忆的乡味，是对美食的思念，是游子对家乡的牵挂。

(谢春武  作者单位：闽西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