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日报报业集团主管 《福建法治报》官方网站
 
原创 | 法治福建 | 记者调查 | 时政 | 普法课堂 | 法治时评 | 说法 | 求证 | 大案要案 | 权威发布 | 公安 | 检察 | 法院 |

那个“疯了”的老师

2023-09-11 11:01:19 来源:福建法治报

三十多年前,我在县城上高中,高二文理分科,我选择了理科,调到了另一个班级。

我是乡下初中考上的寄宿生,说是寄宿生,但床铺仅是晚上睡觉而已,大多时候都在教室学习。那个年代,读书似乎是唯一出路。我们中午不回宿舍午休,在食堂吃罢午饭,立刻回到教室,看书做题。累了,也只是趴在桌上小憩一会儿。

一天中午,我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听到讲台上的吱吱嘎嘎声,似有老师上课,睁眼一看,还真是一位老师在黑板上写着东西。我集中精神,但是奇怪,班上只有几个学生,都趴在桌上睡觉,没有人听课。我人已醒,于是望向老师听起课来。他是个矮个子,不到一米六,脸朝向黑板不停写着。背上的蓝色的确良洗得泛灰,衣领那一圈,大概经常刷洗,折起来的部分也变白了。当他抬起手时,我分明看见袖子的腋下补着大块蓝补丁。他只剩两边各一撮头发,半秃的脑瓜在黑板前左右移动着,很是显眼。我定睛细看,黑板上是一系列的物理公式,板书字迹从右往左大幅度倾斜,但笔迹清秀规整。当他转过身来,我终于看清他的脸,这是一个沧桑却整洁的小老头,低垂着眼帘,显出一种卑微。他胆怯地往讲台扫了一眼,当他抬眼望向后面时,额上一道从左斜下的伤疤挤在一起,像一条褐色的蜈蚣。他嘴巴嗫嚅着说着什么,很快又面向黑板,不停地写着,一声不吭。

我脑海中搜索着高中物理老师的模样,他绝不是我们高中的老师,我对他没有一点点印象。

很快到下午上课时间,陆续有同学进了教室,他匆忙拿起黑板擦,开始清除黑板的字迹。我这次清楚地看见了黑板上的内容,那是自由落体运动中,位移随相同时间变化差的规律:△h=gt2,但是奇怪的是,在黑板上图示及推导中,这个公式变成了:△h=gt,竟然是时间t的一次方,而实际上位移差是时间t的二次方。

但似乎这个老师的推导又很严密。当我停止思考望向他时,恰与他目光相遇,他的眼光中似乎含着感激,也许是我认真看着黑板的缘故。他将一些资料和一个小袋子装进一个显得很破旧的上海牌黑色手提包中,那个小袋子是装粉笔的,他是自己带的粉笔。他匆匆走出教室,我这才发现他原来赤着脚,裤脚一边高一边低。

我是分科转过六班的学生,原六班的同学告诉我,他是个疯子,常常会在中午在班里上课。同学说,这疯子说的都是错误的公式,没人理他;同学又说,他虽是疯子,却不打人骂人,上课也不说话,只是自己轻声叨叨念,从不吵午睡的学生……

这个疯子老师经常中午来到我们班,我渐渐熟悉了他,有时也认真看他写在黑板上的东西,他解题的公式跟书本完全不一样,不是少个平方,就是多个参数。他陶醉在自己的物理世界里,有一次,一个同学朝他喊:“按你这些公式,加速度单位变成米每秒,那速度单位又是多少?”他认真地听完,返身在黑板上进行加速度的推导,密密麻麻一长串,有些是未见过的公式,其中多次出现一个类似小写f的符号,推导的结果,加速度竟是米每秒。几个同学向他竖起了拇指,他不知是取笑自己,高兴地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周日,我扛着一袋米和一瓶酸菜肉穿过巷子返校。正午时分,巷子里空无一人,突然窜出三个留长发穿喇叭裤花衬衫、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混混,他们围住我,一个矮个子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弹簧刀指着我,另两个在我口袋里摸索,那个拿刀的挥刀打个大叉叉——

“拿出来!”

“乡下人没钱,米给你。”

“哼哼,搜出钱来宰了你!”一个高个子恶狠狠地咬着牙说。

他们又在我身上乱搜,我裤子暗袋中藏有十元钱,正焦急害怕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吼:“干什么?抢学生钱!”

小混混一惊,顿作鸟兽散,我回头,吃惊地看到是那个疯子老师,他上课时都是低头喃喃自语,我还没听过他说话的声音。

“谢谢你,老师!”

“你喊我老师?”他呆了好久,突然傻笑,又自言自语,“我是臭老九,我是臭老九。”

“你上课,就是老师啊。”

他似乎很感激地朝我咧嘴笑着。他很快地从口袋中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我:“来,给你。”

“不用不用,没抢去。”

“拿着,拿着。”

“我有,我有。”我不好意思地赶紧扛着大米走了。

他拿着钱低声不知说着什么,太阳当空照在他头上,那道伤疤很是显眼。

他还是经常在中午时到我们班上课,擦干净黑板,提着破旧的老上海包匆匆离开。

高三上期末考后的傍晚,我回教室拿书,教学楼空无一人。我听到疯子老师的声音,是从隔壁的5班传出来的,我站在走廊上听,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大声上课。

“光就是光,什么波啊粒啊的?再胡扯打死你。”

“德布罗意证明的,光是波,也是一串串粒子。”

“光粒子打在金属上,会产生电流。”

“双缝干涉实验就是证明”

……

“啊,你打我。”

“妈的,棍子断了。”

“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棍子以50斤的力打在我头上,它也承受同样的50斤力。”

……

我透过窗户看见疯子老师左手捂住那伤疤,右手在黑板上不停地写着,大声说着我听不懂的参数和似懂未懂的话。

高三下学期开始一直到高考结束,我都再没看见过他,听说是影响学生休息,被学校赶走了。

几十年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但他那半秃头上蜈蚣般的伤疤总会出现在我记忆中……

一年后的大学课堂上,我知道了那个像f的符号是微积分,知道了波粒二象性是量子力学的基础。

(谢春武 作者单位:闽西监狱)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