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母亲

一

1929年初春，闽西大地还没从严冬中完全苏醒。永定城的夜，寒风抓起一把把冷雨，不断往城里摔打，似乎想用力涤荡层层沾染的血污。

城门口立着一根粗大的木杆，顶端拴着一副年轻的面孔。那是一颗新鲜的头颅，在风雨中飘摇，仿佛向这片大地摇头抗议。偶尔还有淡淡的血水随风雨飘零，刚一落地，就消融在苍茫的雨海中。头颅被风吹得朝向城门，似乎随时都会怒睁双眼，向满城的白军大喝一声。

木杆下，出现一个中年妇女。她仰头看了一眼头颅，脸色大变，雨伞滑落在地，双手用力捂住嘴。低低的嚎啕声从指缝漏出，泪水像绵绵的春雨。头顶落下几滴血水，掉入她的脸颊，一时血泪交横。

过了片刻，她强忍悲痛，迅速察看四周环境。她来之前，几个白军在城头巡视了一圈。现在白军已经躲进城楼，裹着毯子说污言秽语，空中隐隐传来放荡的笑声。她知道时间不多，向木杆顶端哭喊一声“娘来迟了”，便抱住木杆，立即往上爬。

她生长于山区，从小就是爬树能手，很快就爬到木杆顶端。她左手抓紧木杆，右手把头颅拉到身边，用嘴咬住头颅的头发，一阵阵腥臭直钻鼻尖。她的右手从兜里掏出一把剪刀，往头颅上拴的绳子剪去。绳子断了，她叼着头迅速往下溜。

脚一着地，她赶紧把头颅揣进怀里，捡起伞快速往城外跑。几百米外的一棵大树下，有一对箩筐，她把头轻轻放入左边的箩筐，温柔地说：“义古，我们走吧!”

二

永定城外，一座荒山在春夜中沉寂。凄风苦雨已经停了，黄泥水依然汩汩流淌，仿佛一只只小泥鳅，往妇女的脚趾缝里一个劲地钻。她踉踉跄跄往上爬，荆棘不时刺入小腿。

月亮从云缝里探出，无比怜爱地注视下界，用柔光一遍遍抚摸这片风雨摧残后的大地。妇女面前出现一片平地，一具尸体仰面朝天，宛如有无数罪状想向苍天控诉。尸体头颅完好，但身躯已经腐烂，显得异常恐怖。原来，这是一个刑场。

她打了一个寒噤，壮着胆子往前搜索。前面又出现一具尸体，被雨水冲得歪歪斜斜。它的身子成弓，脸朝山下，双手握拳，两腿一前一后，做出一副要冲下山搏斗的姿势。她心惊胆战，见这具尸体完好，便小心翼翼地跨过它，继续寻找。

终于看到一具无头尸。她颤抖着走过去，抓起尸体的右手，摸到大拇指旁有个小骈指。她确认无疑，抱着尸体不断号叫：“义古!义古!”

月亮愈加温柔，将她拢入怀中，似乎想用所有光芒为她治愈悲伤。哭了好久，她才从悲痛欲绝中暂缓过来。她抖索着，把无头尸放进右边的箩筐，嘴里反复念叨：“义古，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三

一灯如豆，忽明忽暗。火苗轻轻跳跃，仿佛妇女颤抖的双手。

妇女穿着素色衣服，脸色憔悴而悲苦，泪垂颊际。她坐在床边，手拿针线，抖抖索索，似乎在缝补什么。

床上躺着一个青年男子。他衣衫整洁，似乎刚沐浴更衣，头发湿漉漉的，梳得很整齐。他两眼闭着，眼睑有些变形，微微外翻。脸庞水肿，脸皮上有许多褶皱，似乎是在水里浸了太久。

妇女小心翼翼，一针一针剌入男子的脖子。原来男子身首异处，妇女正在帮他把头和身子缝起来。妇女边缝边呜咽：“义古，不用怕，娘会轻轻的，不疼。”

寒潮从破烂的窗户涌进来，她身子不断颤抖。她感觉身体有些麻木，缝线的手僵硬。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滴滴落下，尸体胸口沾湿一大片。她停下手，掩嘴哭了一阵，然后抚摸尸体的脸，抽泣着说：“义古，娘没有能力保护你，但一定要让你完完整整，体体面面入土。”她的哭声小了一些，拿起针线继续缝。

过了好久，脖子的正面缝好了。她站起身，一只手握住尸体的脖子，另一只手小心地推动身躯，想翻过来。一不小心，缝好的线崩断几根。她一时情绪失控，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失声大哭：“老天啊老天，你为什么要让我一次又一次肝肠寸断!”她哭得太伤心，气息郁积，忍不住弯下腰，不断作呕。但她整天粒米未进，只呕出一些酸水。

她蹲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在崩断线的地方补了几针，然后小心地把身子和头一起翻转，开始缝后颈。

忙了大半夜，身子和头终于完整缝合在一起。她看着尸体脖子上密布的针线，脑中突然闪现儿子小时，自己教他的古诗。她哽咽地吟诵起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她呆立了许久，开始翻箱倒柜。她找出自己为儿子织的围巾，围在尸体的脖子上，把针线遮住。

四

经历昨夜的风雨之后，阳光越发明媚鲜丽。

妇女站在一个新鲜的土丘旁，旁边还有四个陈旧的土丘。她哭了一夜，眼泪早就干枯，只能时不时干嚎几声。她在每个土丘前都插上三炷香，接着对新鲜的土丘说：“义古，你爸爸、三弟、四弟、堂妹都在这里，你不会孤单的。”

在坟头站了好久，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胸口硬硬的，衣服里面藏着一把菜刀。她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义古，我现在就去找你大哥，一定要为你们报仇!”她双手合什，对着五个新旧坟头各作一个揖，然后一咬嘴唇，眼光突然变得坚毅，大踏步向远方走去。

阳光耀眼，一道道光芒射出，似乎一把把无坚不摧的利刃，插在五个坟头祭奠亡灵。

(王继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