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

战斗结束了，虽然胜利了，可是红军并没有取得预期战果，战士们情绪都很低落。不过，情绪再低落，事情也还得做，革命还得进行到底，比如给红军烈士家属送“光荣帖”。

每次战事结束后，红军都要统计队伍的阵亡情况，及时给烈士家属发放烈属光荣证和抚恤金。家离得远的，邮寄回烈士的老家;家离得近的，徒步送上门去。收到光荣帖后，地方苏维埃政府登记造册，并根据红军的相关政策规定，给予烈士家属一定的优抚。

给烈士家属送光荣帖，这活没人愿意干。谁都知道，这是剜人心窝子的活，干了心里难受。

可是没人愿意也得干啊!这场战斗，九连一共牺牲了32名战士，这32名烈士中，只有3名是本地人，其他烈士的光荣帖都已邮寄出去。何连长便将剩下的三份光荣帖，都交给了15岁的一排长曾许国。

曾许国郑重地从何连长手上接过那三份光荣帖，他感觉那三张薄薄的纸，是烈士们的鲜血和家属们的眼泪凝结而成的，重达千钧。曾许国清楚地知道，一份光荣帖的背后，就是一名倒下的红军战士，就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曾许国攥着那三份光荣帖，找到了许小伟。曾许国想把送光荣帖的任务交给许小伟去完成。

许小伟有些意外，问道：“光荣帖不是该由连部负责后勤的同志去送吗?怎么让我去送啊?”

曾许国说：“马上又要打仗了，队伍要转移。这几天，后勤的同志们都忙着整理文件材料，顾不上啊!”

“可是连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让我去送?”

“你腿脚比别人利索啊!”曾许国答道。

许小伟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答应了。

曾许国交代道：“给你一天一夜的时间，光荣帖送达后，不许久留，快去快回!那场面哭哭啼啼的，我怕你受不了。”

许小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曾许国给许小伟画了一张简易地图，许小伟接过后看了看，换上便装就走了。

曾许国把自己派许小伟去送光荣帖的事告诉了何连长。

何连长笑了笑，问道：“派许小伟去送光荣帖?你真的放心?你就不怕他当了逃兵，逃回老家去?”

曾许国说：“就像您信任我一样，我也信任许小伟。”

何连长又笑了，说：“好呀，许国，学会带兵了呀，不错!”

其实，自从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曾许国的心始终悬得高高的，怎么也放不下来。

许小伟将三份光荣帖整整齐齐地叠好，藏在贴身的上衣口袋里。一路跋山涉水、风尘仆仆，终于顺利送出了两份光荣帖，还剩下最后一份。路上歇脚时，许小伟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份光荣帖，只见上面写着：袁晴，男，十六岁，江西广昌人，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二日牺牲于风营口战斗。特发此证，以兹褒扬。

傍晚时分，许小伟来到了红军烈士袁晴的老家。

那是一座低矮的茅草屋，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屋里光线昏暗，只能依稀看见角落里摆着一张大床。许小伟揉了揉眼睛，蹑手蹑脚地走近前去，这才发现床上还躺着一位老人。老人一脸皱纹，眼窝深陷，七十岁上下的样子。

许小伟轻轻地叫了声：“爷爷，爷爷…………”

“晴娃子?你…………你是晴娃子?”老人听见许小伟的声音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挣扎着爬起来。

“爷爷，我是从…………”许小伟从怀里掏出光荣帖和抚恤金。

“晴娃子，你…………你回来干什么?你回来干什么?”老人突然发起怒来，抖抖索索地从床角摸出一根棍子，用力地挥舞着。

许小伟吓坏了，一边往门外躲，一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爷爷，爷爷，我…………我不是晴娃子，我是…………”

“好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爷虽然瞎了眼，虽然下不了地，可还没有老糊涂。你是爷的孙子，爷连孙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你不在前线好好打仗杀白匪，偷偷跑回来干什么?你…………你说，你是不是当了逃兵?”

“不，不，不…………我没有…………”许小伟百口莫辩。很显然，老爷爷把许小伟当成了自己的孙子袁晴，还把他当成了可耻的逃兵。

“滚!你给我滚出去…………不争气的东西!咳、咳…………”老爷爷气坏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许小伟急忙把光荣帖和抚恤金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转身拔腿往外跑。

“你…………忘了红军是…………是怎么对咱的了?你…………你个忘…………忘恩负义的东西!忘恩负义的东西!”身后，老爷爷还在厉声骂着。

许小伟一口气跑出了很远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座小茅屋，才停下脚步。许小伟蹲在草地上，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哭得泪如雨下。老百姓是多么痛恨逃兵啊，哪怕是自己的亲孙子!许小伟心里想着。

天亮了，许小伟回连队覆命。

曾许国竖起了大拇指，高兴地招呼道：“大伙过来，大伙过来，许小伟回来了!我提议，大家对许小伟同志顺利完成送光荣帖的艰巨任务表示祝贺!”说完，带头鼓起掌来。

许小伟羞红了脸，他将烈士袁晴的爷爷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孙子，并把他赶出了家门的事儿告诉了大伙儿。大伙儿听完后，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后来，战士们都散了，许小伟把曾许国拉到一旁，小声说道：“排长，我…………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曾许国说，“你是不是要问，咱俩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我是最了解你的，你从小就胆小怕事，当红军半年来，听见枪响就发抖，上了战场就尿裤子。我为什么还要派你去送光荣帖，我就不怕你趁机逃回老家去吗，是不是?”

“是啊!你既然…………”许小伟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一脸疑惑地盯着曾许国。

“怕，我当然怕!我怕的是你在路上遭遇敌人，这毕竟是你头一次单独执行任务。所以，你出发后不久，我就派了两名有经验的战士悄悄跟着你。”

“这…………”许小伟没想到曾许国还派人暗中保护自己，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我从来不担心你会当逃兵，因为我了解你，你虽然胆小，但你对红军队伍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更重要的是，我相信咱们的红军烈属一定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教育你的。”

许小伟闻言，忽然鼻头一酸，泪水蓄满了眼眶。片刻之后，许小伟双脚并拢，挺直腰杆，朝曾许国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排长，请你放心，从今天起，我一定做一名真正的战士。”

（慕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