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雨

桐花开了。

先是三两朵，怯怯地探出头来，怕惊扰了谁似的。不几日，便一发不可收，满树满枝地闹将起来。那花是淡紫色的，花心略深，边缘渐浅，像是谁蘸了淡墨，在宣纸上轻轻晕染开去。

桐花不比桃李，开得轰轰烈烈。它自有其脾性，不争不抢，却也不卑不亢。远远望去，一树桐花如烟如雾，浮在青灰色的屋檐上，竟有几分仙气。难怪古人说“桐花万里丹山路”，这花原是不俗的。

雨来了。

起初只是疏疏落落的几点，打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斑。桐花在雨中轻颤，仿佛受了惊的小兔。雨渐渐密了，打在花瓣上，发出极轻的“噗噗”声。那声音极细微，须得屏息凝神才能听见。我常疑心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却又每每在雨声中捕捉到它。

雨中的桐花别有一番风致。雨水洗去了浮尘，那紫色愈发清透了。花瓣吸足了水，微微低垂着，显得格外温顺。偶有风过，便有三两朵禁不住，飘飘荡荡地落下来。它们在空中翻转，划出优美的弧线，最后静静地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的词句蓦地浮上心头。

巷口幼儿园的放学铃响了。孩子们举着透明的小伞涌出来，像一簇簇行走的蘑菇。有个穿鹅黄雨靴的女孩，蹲在桐花树下捡落花，一朵一朵地排在石阶上。身边的喧嚣她全然不顾，只专注地调整着花瓣的角度，仿佛在布置一场微型画展。路边琴行飘出《雨滴》的前奏，与雨声、花落声交织在一处，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我曾见过一场急雨中的桐花。那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桐花便纷纷坠落。不过片刻工夫，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紫色。雨水汇成细流，携着花瓣向低处淌去。那景象既凄美又壮烈，叫人想起“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诗句。花开花落原是常事，但看在眼里，总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雨停时，天已向晚，西边的云隙透出几缕夕阳。桐花经过雨的洗礼，显得格外精神。残留的水珠挂在花瓣上，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像是谁撒了一把碎金。空气中有泥土的腥气，混着淡淡的花香。深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

夜幕降临，月亮出来了。月光下的桐花褪去了紫色，变成深浅不一的灰。它们静静地开着，不声不响，仿佛白日里的热闹与它们无关。偶有夜风吹过，花瓣轻轻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这响声极轻，却衬得夜更静了。

桐花雨，桐花雨。雨因桐花而美，桐花因雨而活。它们相伴相生，年复一年。看花的人来了又去，花却不管这些，该开时开，该落时落。人常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其实相似的只是我们看花的心境罢了。

花终究是要落的。待到春深，桐花便渐渐稀疏了。枝头冒出嫩叶，一日绿过一日。落花或被风吹走，或被雨水冲散，或被人扫去。曾经绚烂一时的芳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春光里。

只有那场桐华烟雨，还留在记忆深处。每当我闭上眼，仍能看见那淡紫色的花在雨中轻轻摇曳，能听见雨打花瓣的细微声响。这景象平凡至极，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人生有多少这样的瞬间呢？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