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湖的傍晚

当我还没来得及分清这座小县城的上梅塘村与下梅塘村，究竟是谁在谁的左边、谁在谁的右边时，下梅塘已在高德地图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北湖的地方。又过了几年，下梅塘小学又出现在了高德地图里。一个消失的村庄最后被一个叫北湖的湖与一个欣欣向荣的小学替代了，这是不是有点匪夷所思？

北湖的傍晚就像我的右手网球肘受伤了一样，我感觉到的麻痛感，就像夕阳下山时刻的云霞正敏感又习惯于自己的落幕——巨大的黑暗正在吞噬北湖无限好的风景与黄昏。

绕北湖一圈是2.3公里，这是它的周长，也是一种区域的定义。这座小县城的跑步者把2.3公里叫作一个北湖。当跑步者只记取北湖被步数限定的框架，就会大量地忽略北湖内在的灵魂，比如好几处几十平方米的呈心状的萱草园，比如会唱歌的亭总是停留了很多自娱自乐的歌者，比如在动感节奏里无法自拔的总是被轻快的舞步撞坏青春的腰的广场，当然还有我——一个小县城的草根诗人——他总是以草根的角度称量世界，总是被高大的乔木的阴影挤压出生活的颗粒，比如这一次，他连被推荐的登记表，都因念错的经而无法盖上一枚叫公章的章。

除了被锵锵的脚步缠绕，北湖的傍晚究竟还被怎样的奔放一直纠缠不放？也许当你靠近一棵樟树，也许你在歌者的亭里凭栏遥望，也许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暴雨初歇一样静静地看着渐渐消失的霞光，却在迎来更多涟漪的湖面上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一生正是这样消散的——而北湖另一端，它奔放的灵魂正被活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歌者与舞者点燃。他们放下现实的束缚与生活的标签——此刻这一生只剩下正被等闲与白了少年头的无端操持的身段，正把北湖慢慢地打开，并许以自由放飞的篇章。他们在北湖逐渐汹涌的夜色里，变得无比通透——不再为了世上那点名利而沽名钓誉，不再为了世上虚无的东西而郁郁寡欢，不再为了可怜的得失而耿耿于怀。

这些自然的歌者，声音可以没有磁性，节奏可以随意地更改，音阶可以不为谁而停留，但她与他们一定是正在回家的人。你可以怀疑一个沉默的椅子不为谁而转身，可以怀疑一棵消瘦的萱草在为一只蝴蝶的失信而孑然一身，但你不能怀疑一个在生活的背后，依然在用自己不为自己发出半点声音的喉咙而点燃一盏照亮自己回家的信天游。你应该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正在敞开着一扇自我救赎的门窗。

北湖的傍晚，那些踏歌而舞者，让我看见了远古戴着面具的傩者，他们在为着内心的神灵与氏族的祈祷而献上自己被生活越磨越薄的脚步。上一世的傩者，这一世没有面具的舞者，多么相近的身份，正被黄昏的北湖以看不见的纠缠，发生着何等深刻联系的倚靠！

临北湖者，必是从南面走来的人。北湖座北朝南，以一个纺缍体而编织着一座小县城闲下来的人的具体天堂。没有真正的闲者，只有不断忙里偷闲的人。绕着北湖而走的人，他内心的冈仁波齐，是不是当霞光挤走了世俗的责任，而晚风挤走了是是而非的霞光。他抬起头，看见被嬉戏的湖水拍打的湖岸，多像自己被现实不断抚摸而一直硬挺的肩膀与头颅。

在你心心念到的地方，你想成为它的什么？这个答案于我于北湖，其实挺简单的！绕了一圈，甚至几圈的北湖后，随意地选个椅子坐下来。很多在椅子上坐下来的人，并不在意谁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他只在意霞光正在以一种什么速度退出北湖，他正以一种什么心态维持着坐在北湖一张椅子上的漫无目的。北湖并不会在意你靠近的步伐，是慌乱，还是彷徨？是无助，还是悠然自得？它只会在你不注意的地方，偷偷又把几朵花儿赶放在从不低落的植株上，偷偷又拿掉了败落的枝叶，以至于你看见的三角梅，一直骄傲地挺直着自己的灿烂，谱写着谁人知的风景；总是错过时节的樱花，一直在以不为人知的信条坚守着南方绿色的承诺。

你想成为它的什么？如果你将时间的发条调控得从容而不紧凑，就像呷着晚餐后的茶杯；如果你读懂为什么总有风停留在北湖起了皱的时光上，就像你总是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北湖——你就知道没有一根草在北湖是无缘无故到来的，你就知道即使没有花香，而北湖依然在夜晚初上华灯里给你生活最香远的憧憬。那不是无缘无故就来临的歌者舞者，也不是无缘无故就绕着湖走的步者，一定是你的心念，早已在北湖生根发芽，此刻一棵正在摇摆着小草，就是你内心具体而微的相。

当我还没来得及区分北湖上的我和你，我早已忘掉了自己的名字。我知道我绝非无缘无故地造访这座小县城居于北面的湖，也绝非无缘无故地和很多人一起把北湖的傍晚搬进记忆的宫殿。我知道来之前，我的一些顾虑，就像北湖边缘的铁栏杆，为了把北湖独立出来，铁栏杆用它在词典的意思做了最简单的隔绝；当我来了后，我只想趁着这无限好的夕阳，让我内心的感觉像身影一样不断地从大地溢出来，只到最后，它把地平线都占满了，而我成为它巨大的标杆里，最为无忧无虑的偏旁，它不仅不为自己的忧虑而降低人生目标该有的海拔，相反，它正在为着人类相同的命运而拿起写诗的笔，只为人间留住北湖那一抹最美黄昏的格子。

（作者单位：诏安县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