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抢

双抢，渐渐被淡忘。

盛典一样的双抢，拼命的双抢，苦难的双抢，欢喜的双抢，湮灭于飞逝的流年烟尘，变幻的世事浮华，滔滔的时代喧嚣。难以辨识。不复重要。少有人记起。

在双抢远离我的生活多年之后，双抢这部在整个中国农村，每年最严酷的盛夏无数次上演的大剧大节目大场面，默然退场，安静远去，仿佛未曾有过。

双抢，是中国及中国以外更广阔的大地上，人们养活自己以及家族子嗣最隆重的劳动。是主要于水稻种植的地表，为了尽可能多的收获而全力以赴的全民劳作。

双抢，抢收金黄饱满的上季稻谷，抢种嫩绿顽强的稻苗，人们头顶灼烧般全年最热辣的烈日，与节气抢，与天气抢，与台风抢，与土地抢，更与人们自身的体力抢，快一些再快些，多一丘再多一丘，早一点再早一点，一个“抢”字精确描述双抢之重要之狂热之艰辛之无法描述的前赴后继苦乐悲欢。

不知双抢，并非羞辱，可能算是某种幸运。与苦难难分伯仲的双抢，不是人人都必须身体力行的训练。尤其是当你出生于城市，或者你是农村子弟却出生于21世纪90年代之后，双抢不必仍是你应知应会的选项。

未经双抢，绝对不算农人。绝对没有资格与稻谷平起平坐在大地之上，绝对不谙农业的高贵、不识农民的崇高，难可体味太阳和土地的伟大以及风调雨顺的幸福、颗粒归仓的庄严、起早贪黑的热爱……

于我，双抢曾经是最威严最恐怖最严峻最无休无止而从未逃避的课程，是痛哭交织欢笑、明知力不胜任却拼死拼活的成长炼狱，是噩梦般可怕又啼泪流血向天地以近似献祭自己的恩典。

双抢，总是和三伏天、暑假、酷热、火急火燎、烈日炎炎，同步演出。

七月初，正是双抢伊始。预知的假期刚刚展开。辛苦繁忙的期末考刚刚闯过，书包和作业暂时抛向角落，宛如解开笼门，多少孩子扑腾着羽翼，欢笑着打闹着变身成美丽精灵，投入到五光十色无比快活的大舞台大乐园。

但是在农村，双抢往往是掐断暑假的凶手。老家过溪的双抢，大致在7月3日最迟在7月10日就要开始，也就是我和同村的孩子们欢乐暑假大约一周之后，即投身于双抢之中。没有谁可以例外。无论男女，不管强弱，不问高矮，每个孩子都是双抢的主角，是义不容辞的双抢劳力。

双抢，与酷暑同台，与镰刀、麻袋、竹篓、板车、打谷机、机耕路、晒谷场相爱相生，和泥水、昆虫、蚊蝇、尘埃、芒刺、中暑、饥饿、痛哭、重担、腰酸背痛亦步亦趋，和暮色晨曦、稻浪金黄、稻秧连绵、稻草高垛、稻谷满仓、糍粑飘香联袂演绎，和弯腰俯首、摸爬滚打、气喘如牛、嬉笑打骂、皮肤晒黑起了白皮、十指磨破血液渗透、双腿打颤肩扛麻袋摔到下一丘泥田、擦掉泥水泪水仍然继续劳作共生共享，或者艰苦，或者坚持，或病痛，或者劳累，或愉快，或者磨难，或者疲惫，谁也坚持到底，谁也不找理由站在家庭之外安心做蒙受照顾的旁观者。

双抢，是农人的共同意志，是村庄的一致行动，是事关家族口粮的拼命决战，是人人参与的磨难、收获、种植和传承……

不愿详尽描述双抢，难以周全记载双抢。双抢，是农人的肌肉记忆、农业的共同哲学、农村的决赛号角，挥镰田畴，荷担山川，扶犁大地，应时而作，战必全胜。双抢，是我此生最敬畏最心甘情愿最丰富收获的磨难苦役，是我最不胜任最全心全意的感恩演出。

俯首弯腰、仰天长望、薪火相传，双抢，是农民与大地与天空的远古宗教庄严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