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柚香

长年生活在城里，难得再见乡间那般繁茂的柚子树，累累的果实几乎能把枝条压弯。每到秋天，我总会买上几颗柚子，仿佛剥开的不仅是金黄的外皮，更是一段温暖的旧日时光。那缕熟悉的柚香，总能瞬间将我带回故乡的院落，带回那个有花香、有欢笑、有亲人等待的秋天。

柚子树是极懂规矩的，枝枝杈杈亦皆节制而疏朗，并不肯向四面八方肆意伸去，一般只两层楼高，生得矮胖粗壮，依偎在土墙边，和黄泥黑瓦作伴，哪怕青葱喜人，半点也不令人惊艳。春气浩荡，院子里的柚子树便开始酝酿着一场邂逅。起初，只是枝梢上冒出些白绿色的小点，一粒粒，一串串，羞涩地藏在墨绿的叶子间，若不细心，几乎瞧不见。可不过一两日的工夫，这些“小绿豆”便膨胀成了乳白色的花骨朵，挤挤挨挨地簇拥在枝头，像是窃窃私语的小妹子。花开盛时最为动人。橄榄形的花瓣向四周舒展着，中间立着一圈洁白的花柱，顶上缀着细长的黄色花蕊，嫩生生的，像个精致的灯盏，密密地缀满整棵树。

这时候，整个院子便被一种独特的香气笼罩了。那香味不似茉莉那般浓烈，是带着甜意的沁香，随风散开，炊烟般缭绕在田间地头，顺着呼吸一直沁入五脏六腑，整个人都酥软了。

早有性急的蜂虫进进出出一亲芳泽，这便坐上了果。起初只有豌豆大小，浑身碧绿，藏在叶间。风雨一场接着一场，日头一日烈过一日，小柚子便像吹气似的，一天一个样儿地长起来。秋风乍起，它们已经出落得圆润饱满，俏生生地从枝叶间探头痴笑，勾缠住无数垂涎的目光。只过个十来天，柚子就像把最明艳动人的阳光裁剪下来似的，果实累累堆栈，在碧绿肥厚的叶子映衬下，形容不出的华美富贵。

柚子树下的欢笑声也多了。孩子们每人手里攥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仰着脑袋在树下逡巡，比比谁的眼力准，谁的力气巧，能打下最大最圆的柚子。有时挥舞着竹竿直接击打，有时瞄准柚子的枝用力一绞，柚子“噗噗”地落下，有时不小心被砸中脑袋，张大没牙的嘴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小半天的工夫，便能拾满一大筐，抬着回家的路上，金黄的蜜柚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一路上分送给邻舍亲朋，灿烂的笑容里，是汗水换来的踏实与蜜甜。

柚子粗糙厚实的外皮下，藏着的是穿越了两个季节的芬芳。乡里人把剥柚子喊作“杀柚哩”，充满金石斧钺之干脆利落。沿柚子皮四周划拉几刀，再用力撕开约摸一指厚的皮，花开时的香气便会再次席卷而来，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醇厚。小心揭去上面那层白色的薄膜，一瓣瓣弯月似的柚子紧紧环抱。非得两手都将大拇指插入顶上的小洞，大喝一声，使劲一掰，好容易分开两半。一瓣一瓣分送众人，再剥开表皮，丰盈鲜嫩的果肉千呼万唤才露出来。白柚清甜鲜嫩，红柚饱满多汁，咬上一口，满口生津，唇齿间尽是清香，仿佛一声密语，整个秋天的甘冽与丰腴便浓浓地化开在心头。

乡里人惜物，柚子肉吃完了，皮也舍不得随手扔掉。把柚皮晒干，切成细丝，可以泡茶喝，那茶汤带着淡淡的苦味和清香，最是解腻开胃。还能把柚皮去除青皮和白筋，加冰糖清水小火熬制做成蜜饯，便成了孩子们喜爱的零嘴儿。奶奶“杀”柚子最是小心，在顶上开个盖，干瘦的手小心地伸进去，一点点地把果肉剥离出来。最后填入“夹屎草”“鱼腥草”等草药，再小心盖好，吊在屋梁间风干——这些乡间小草，没有令人惊艳的学名，只有乡邻们随口安上的小名，就像唤自家亲亲的姐妹。日升月落，柚香层层渗入草药间，乡邻老少若有肠胃不适，取些草茎泡水渴，立马见效。这些世代相传的智慧，让万物的每一部分都得到了善待。

秋天的月亮明澈皎洁，矜持地站上宗祠的飞檐翘角上，嫣然一笑，淡淡的月光流泻而下，轻纱似的笼罩着小村庄。风里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乡邻们常在月下摆出一张小八仙桌，摆上糖果、柚子、花生等，大家呼朋引伴围坐坪中，剥着柚子，赏着月华，话着桑麻。

这时的柚子不再只是寻常果子，更被赋予了“佑子”“万事‘有哩’”的吉祥寓意，寄托着长辈对晚辈的呵护与祝福。孩子们幸福地大嚼甘甜的果子，常常将厚厚的柚子皮扣在头上，当作帽子，满头的清香，嬉闹追逐。“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我们唱着久远的童谣，呼啸着在巷陌里追逐，欢笑声把月光擦亮了……

流年似水，这乡间的柚香，穿过时间的山峦流淌在我们的心头，穿越春夏秋冬，连接着开花结果的生命轮回，也缠绕着游子心中永不散去的乡愁。我相信，我们都能铭记共同的根脉，慢慢从尘世里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