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源公坐论

秋过翠屏，风扫层林，草木都透着清朗。寂静的下午，携一册泛黄的《龙岩县志》，端坐龙岩洞“读书处”，一壶清茶，几片秋叶，时光静好。当翻至“人物志”部分，“王源”二字泛着墨香，像藏着几百年未散的余温。

恍惚间，书页漫出一层薄光，一位身着明制官袍的男子从里面缓步走出，他身形硬朗，面容清癯，帽檐下的目光，竟如秋阳般清亮。来者正是王源。

“后生在此读我旧事，觉今日之龙岩与六百年前正统年间相比，有何不同？”他在石凳上落座，袍角扫过飘落的黄叶，声音温和有力。

我忙捧上一杯清茶，道：“王公，晚辈正感慨您是龙岩唯一一位在二十四史‘循吏’中立传的人物，钦佩您为龙岩‘丰稔破天荒’啊！”县志记载，当年王源在松江同知任上，将松江“社学教化”之法传回故土，还捐出半年俸禄，托乡贤在龙岩县治西建王氏义学，聘饱学之士授课。自此，龙岩学子不必远赴他乡求学，五年后便有学子考中举人，终结了龙岩县百五载无科举进阶的“破天荒”之局。我继续说：“您的这份功绩，至今仍被后人传颂啊！”

他指尖轻叩桌面，似在回想当年：“正统初年我归乡省亲，见孩童们在田埂上追逐打闹，手里却攥着捡来的破书角；山间私塾寥寥，大多只教蒙学。龙岩虽偏远，却藏着不少聪慧子弟，圣贤之学怎能只囿于庙堂？我在松江时见那里‘十里一社学，百里一书院’，百姓子弟皆可入学，便想：若龙岩也能如此，何愁无人才？”他转头看我，眼神殷切，“如今这龙岩的学堂，该是书声满巷吧！”

“何止满巷！”我忍不住提高声调，“自您之后，龙岩崇文重教，蔚然成风，可谓人才辈出。如今更是中小学遍布城乡，还有高校落户。您当年建义学的地方，现在是龙岩一中的旧址，学子们入学第一课，便是听您兴学的故事。”说到此处，我话锋微转，问出心头疑惑，“只是晚辈不解，您一生‘三仕三黜’，就不怕落得孤苦无依的下场？”

他闻言笑了：“我自幼读孔孟，便知为官者，当以百姓为重。我求的从不是仕途安稳，而是百姓有田种、有饭吃、子弟有书读。正统元年我因弹劾户部尚书郭资贪墨，触怒英宗被贬；任永州知府时，又因抵制宦官王振党羽强征赋税，遭诬陷罢官；天顺元年复任潮州知府，再因严惩恶霸保护百姓，被构陷致仕。但为官者的风骨，不是挂在朝堂上的牌坊，而是见百姓受苦时，敢站出来的底气。我虽三次被贬，却无愧于天地！”振振言辞，在四周回荡。

一阵风忽然卷起案上县志，我们的目光同时落在“王源凿渠”四字上。我指着那行字：“当年您任潮州知府时，见韩江支流淤塞，知百姓需靠天吃饭，便亲率百姓凿渠引水，与民夫一同扛石挑土，脚磨破了就裹块粗布继续，连当地乡绅都感叹‘知府不如民夫苦’，您何必如此辛劳？”他大笑道：“渠水浇透良田，何其快哉！百姓脸上的笑容，自是比任何赏赐都珍贵。不知如今这渠，还在滋养乡土吗？”

“仍在！”我用力点头，“潮州百姓称那渠为‘王公渠’，至今仍灌溉着万亩良田。而龙岩百姓，为记您兴学、修桥之功，将您当年主持修缮的城南桥命名为‘惠民桥’，把您曾居住的巷弄称为‘公正巷’，这些名字，六百年都未曾改过。”

他沉吟半晌，缓缓道：“我当年所为，不过是分内之事。没想到六百年后，这些小事还能被记着。看来，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真正的传承，并不是史书上的文字，而是刻在老百姓心头的故事。”

我把话题拉回眼前，问道：“王公，当初若不是您提议并筹资修缮龙岩洞，恐怕今天这里不是这个样子了。”他神色凝重：“我一生漂泊，从龙岩到松江，从永州到潮州，官帽戴了又摘，却始终记着：我是这片土地滋养出来的人。天顺三年我致仕归乡，见龙岩洞因年久失修，洞顶岩石崩落，壁上石龙被风雨侵蚀，心里像被针扎——这洞是龙岩的根，石龙是咱龙岩人的魂，怎能让它毁了？”他语气渐沉，似回到当年筹资修缮的日夜，“我把多年积蓄全拿出来，又四处劝说乡贤捐钱，监工三月，才让龙岩洞重焕生机。我还写下《龙岩记》刻于洞壁，不是为留名，是想告诉后人：无论走多远，这洞、这龙，都是咱们的根啊！”

我感慨道：“王公，六百年沧桑巨变，您熟悉的龙岩历经风雨，已焕新颜。当年您修缮的龙岩洞，如今成为市民休憩的文化公园，您题写的‘福’字依然被精心守护。这座城市已从落后的边城发展为现代化都市，高楼林立，高铁飞驰，百姓安居乐业。请您放心，洞中石龙依旧峥嵘，龙岩山歌依然悠扬，您当年守护的这片土地，始终传承着造福桑梓的赤子之心。这盛世，终如您所愿。”

他顺着我的手指望去，目光满是欣慰，嘴角绽开笑容。风起时，他的身影慢慢淡成一缕微光，融入茶烟里。我端起微凉的茶，却觉暖意从心口漫开，漫过石亭，漫过岩壁，漫过这座被六百年光阴抚慰守护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