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英雄浴火归来

题记

烈焰逆行，以血肉赴汤蹈火，是人民的英雄。

砥砺前行，以坚韧向阳而生，亦是自己的英雄

不久前发生的香港宏福苑大火，37 岁的消防员何伟豪壮烈殉职，他的朋友在社交媒体发帖悼念：“请好好记着英雄的样子，我们不会忘记你的，感激你为我们付出所有……”

其实，英雄只是平凡人的挺身而出，逆行者背后的泪和痛，很少有人看见……

21年前，在福建三明永安的一次火灾救援中，18岁的消防员戴勇林牺牲，27岁的谢晓晖等四人不同程度烧伤，在当时同样牵动了无数人的心。

21年光阴流转，光环渐敛、疤痕犹在，浴火归来的英雄如今是什么模样？

一

一次看似寻常的火场救援，将谢晓晖的人生切割成两段，泾渭分明。

在此之前，他是意气风发的青年，有一张俊朗的脸，1.87米的大高个在大学的篮球场上肆意驰骋，毕业后投身消防队伍，与相恋多年的大学同学刘惠芬成婚，生活满是阳光。

在此之后，他是浴火归来的英雄，与死神搏斗了几个月、历经数十次手术方才活了下来，但面目全非、半身瘫痪，“这辈子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未来一片灰暗。

2004年7月26日，三明市永安消防大队官兵正在处置一家蚊香厂的火情，着火的原料仓库突然坍塌，烈焰卷着燃烧的炭粉、木粉从门窗喷射而出，将周围的消防官兵吞没。距离仓库大门最近的戴勇林当场昏迷，周千健轻伤，谢晓晖、冯志忠、朱文斌三人全身大面积烧伤。

事故发生后，北京及省里的烧伤科专家来了，众多媒体记者来了，很多市民自发涌向医院，都在关注他们的救治情况，病房外摆满了鲜花和慰问信。彼时，三明这座山城刚刚见证过另一位消防员的悲壮。就在19天前的7月7日，将乐县消防大队班长、23岁的郑忠华在洪灾中将6名遇险群众安全转移上岸，自己却被洪水卷走牺牲。

病房外发生的这一切，昏迷中的消防英雄并不知道——戴勇林经全力抢救无效，于次日牺牲；谢晓晖、冯志忠、朱文斌数度病危，其中，谢晓晖伤势最重，全身烧伤面积高达75%。

大面积深度烧伤，被视作世间最痛苦的伤害之一。

为了防止感染，谢晓晖全身被纱布裹成像“木乃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动也不能动。新婚妻子刘惠芬在病床旁日夜守护。因为喉管被切开无法喝水，妻子只能用棉签蘸水，轻轻润湿他的嘴唇。一次无意间舔到了生理盐水，他顿觉人间至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喝的东西！”他喃喃对妻子说：“等我出院，要把所有的饮料都喝一遍！”在他的视线之外，刘惠芬一边答应一边默默垂泪。谢晓晖还不知道，由于烧伤诱发了脑梗，当时他的左半身已经瘫痪，就连活下来都是奢望。

面部和四肢严重烧伤，医生只能从他的头皮和臀腿处取皮移植；粘连的手指需手术分开；为防止肌肉萎缩导致肢体功能受损，还要不停用力掰动四肢，新结痂的皮肉常被撕扯得鲜血淋漓。最煎熬的莫过于换药，失去表皮的创面毫无防护，哪怕是细纱轻轻触碰，都犹如万针穿刺。每次换药数小时，谢晓晖痛得浑身抽搐，残存的皮肤处，汗水如流。以至于一听到换药，这个无惧烈火的汉子心肝都在打颤。

医护人员觉察到他俩心情低落，稍有空闲就来和他们说说话，开开玩笑。他们住在无菌病房，战友们时常来探望，只能隔着病房的玻璃向他们敬礼，妻子告诉晓晖，他就用力地点点右脚脚趾头，作为回礼。

卧床5个月后，谢晓晖才第一次下床。在妻子和护士的搀扶下，他绕床慢慢走了一圈。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挪，仿佛钝刀子割肉，他每挪一步，身上都会撕扯出一股血水，连呼吸都带着股涩味。痛极，他就扶着床沿半天不敢动，一抬头，他才看见，床头高处贴着数个大字：“向英雄致敬”。

经过半年的治疗，谢晓晖终于出院，从福州返回永安。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家。在妻子的帮助下，他强忍创面的疼痛，穿上制服，坐着轮椅，回到了久违的永安消防大队。广场上，战友们憋着泪，整齐列队，一起向他敬礼。轮椅上的谢晓晖想抬手回礼，却怎么也抬不高，这位经历了无数次手术都未曾落泪的汉子终于失声痛哭。

二

苦难是一把刀。有人被它斩断勇气，从此一蹶不振；有人借它雕琢坚韧，终成铮铮铁骨。

虽然谢晓晖闯过了鬼门关，但有医生认为，他这么重的伤，能活着就已不容易，“这辈子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可谢晓晖不信命，“与天斗，其乐无穷”。

新生的皮肤像撑开的薄纸，稍一动作就会撕裂。一开始，他吃饭会流血、起身会流血、穿衣会流血，但为了重新站起来，“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从吃喝拉撒睡到清理创面、擦身换药、打绷带、抓痒擦汗，都是家人和战友在旁帮忙。

英雄也是凡人，会疼痛，也会沮丧。家在八楼，没有电梯，行动不便的谢晓晖只能长时间待在屋内。在阳台独处时，听到楼下的热闹声与欢笑声，想到自己将成为家人一辈子的拖累，他数度有翻身跃下的冲动，却连爬上栏杆都做不到。

又是家人和战友用坚实的手托住了他。为了鼓励晓晖，妻子刘惠芬重拾书本继续学习，她要谢晓晖好好活着，陪着她，看她能不能考上检察官。谢晓晖在家待烦了，妻子就给大队打去电话，年轻的战士便来到家里，把他连同轮椅一起抬下楼，推回熟悉的大队散心，围在他身旁打牌、聊天，让他给打篮球的战友当裁判。

这些温暖而坚韧的力量，推动着命运的齿轮缓缓重回正轨。

从卧床不起到重新站起，再到生活自理，谢晓晖用整整三年时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与他一起携手前行的妻子，也先后通过公务员考试和全省司法考试，以全省第二的优异成绩成为一名检察官。2007年，刘惠芬还获评福建省三八红旗手，并获得全国首届道德模范提名奖。载誉归来，刘惠芬投入谢晓晖宽大的怀抱里放声大哭——这一千多个日夜，她再苦再累都只敢躲在晓晖看不见的地方暗自流泪。

2007年7月，谢晓晖重新穿上橄榄绿，站在永安消防大队的警容镜前，“自信又回来了！”

在受伤整整三年后，谢晓晖主动向组织申请重归大队。在此之前，伤势稍轻的冯志忠、朱文斌也陆续结婚，回到了工作岗位。考虑到他们的身体情况，组织决定让他们主要负责大队的后勤保障工作。

因为手指严重烧伤，一开始，谢晓晖需要重新学习写字、打字。右手严重变形，手指难以伸展，笔在他的手里总是抖得不听使唤。从一笔一画开始，晓晖抄遍了各种防火规范，还练就了打字“一指禅”，“练习也是学习，就是会慢点”。 

为了让四肢恢复功能，运动成了谢晓晖每天的功课，大队的健身房就是“第二办公室”。但脑梗导致的神经受损已难以康复，他仍有些跛行。机缘巧合下，他接触了自行车运动。踩着自行车，风扑面而来，他找到了曾经在篮球场上飞奔的感觉，一下就喜欢上。

“而且骑车时还看不出我瘸了。”谢晓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经历了那么多次的整形手术，我也算‘人造美男’，也是有偶像包袱的。”

2009年，一对双胞胎女儿的诞生，像一束强光，扫灭了谢晓晖此前的黯淡。女儿刚出生时，他怕自己的手不稳当，又是一番练习，直到三个月后，才第一次抱起孩子。当女儿稚嫩的皮肤贴上他满是疤痕的手，谢晓晖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三

2017年4月，40岁的谢晓晖因伤被批准退休；次年12月，消防部队改制，橄榄绿变身火焰蓝。

正式接到退休令的那一刻，这个肩膀宽阔的汉子又一次没忍住眼泪，“感觉魂都没了”。

为了找到“魂”，谢晓晖在骑友陪伴下，骑车转遍了三明市消防支队下属12个大队，抢在各大队改制换牌前，与每一个队牌合影留念，一时轰动，引来不少媒体报道。他也意外找到退休后的方向——投身消防宣传公益事业。

借着外出骑行的机会，他和骑友们成立了“谢晓晖消防宣传骑行服务队”，一起上山下乡，把消防知识送到农村，并到村中开展火灾隐患排查。后来，他又开始进入街道、社区、学校宣传消防安全知识。

在这之前，谢晓晖并不愿抛头露面。任谁第一次见到他满是疤痕的脸，都难免露出异样神色。经过多次入户宣传，他越来越坦然，疤痕成了他的铠甲和勋章：“我的这张脸，就是一张宣传单，写满了火灾的危险，宣传效果就是好！”

村里老人会接过他递来的宣传品，拍着他问：“孩子，疼不疼？”小孩见到他会害怕，他就把手伸出去，让他们摸：“不要玩火哦。消防员不是奥特曼，也会受伤。”

骑遍了永安的大街小巷、山野村落，谢晓晖也成了当地的“活地图”。出警时遇到道路不熟，年轻的队员会打电话问他，哪里有水源、哪里可以通行、哪条路更快……

即便退休，谢晓晖依然每天到永安消防救援大队“打卡”，这里就是他的第二个“家”，队里还专门给他保留了宿舍。21年里，大队的年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而他成了铁打的“团长”——退休时，谢晓晖相当于团级干部，战友和骑友常常喊他“团长”。

“团长”爱开玩笑，跟年轻人处起来没大没小，对大队每个人的情况都非常熟悉。年轻人有心事都愿意跟“晖哥”说，他也成了大队的“编外书记”“荣誉教员”：队伍外出拉练，他在旁看护，给所有人拍照；大家一起在健身房里“撸铁”，歇息时，小伙子给他抓痒、放松肌肉；每次在家里听到消防车呼啸而过，他都会给大队值班室打去电话，了解情况……

四

身体的康复需要时间，心理的康复更为漫长。

很长一段时间，谢晓晖害怕照镜子，“不愿去面对”；多年来，每每经过当年的火灾现场，他都要刻意绕道，“不敢去回忆”。正是骑行宣传消防，逐渐抚平了他心里的伤疤。

2022年7月24日，永安高铁站。

“检测失败，人脸识别不通过。”冰冷的声音数次从检票闸机传出。尽管重拍了身份证照，但谢晓晖的脸仍然难以被刷脸设备识别。“多刷几次才行，或者走人工检票通道。”

这天，谢晓晖早早启程，与战友一起前往湖南省桃源县。桃源是戴勇林烈士的老家，他牺牲后也被安葬于此。戴勇林的父母早早就在村口等候，一见面，两位老人紧紧攥着谢晓晖满是疤痕的手，老泪纵横。“还疼吗？”老人的关心，瞬间破除了谢晓晖的心结，让他一时无语凝噎——18年来，他无数次想到桃源看看戴勇林和他的父母，却一直没有勇气成行。

戴勇林烈士的墓就在家后的小山坡上，茂密的松竹林环绕。仔细擦拭过墓碑，谢晓晖将特意带来的水枪和头盔放下，坐在墓边轻声说：

“小戴，我来了，来迟了。今天，大队和支队的干部、湖南的战友都来了。我们没有忘记你、没有忘记你爸妈……”

“当时，我从仓库楼梯下来，看到你被埋在砖块底下，手上还抱着水枪。我想把你身上那些砖头搬走，突然发现我不行，我的手被烧伤了，拿不起来……”

“我们四个人在同一间病房，你先走了，我们仨比较幸运，还活着，都成了家，有了孩子，现在也都退休了……”

“你走的时候18岁，也走了18年。如今，7月26日成了大队的英雄纪念日，每年队里来了新同志，我们都会给他们讲，永安大队有个‘7·26’群体，有个戴勇林，是我们的英雄……”

“我们换制服了，以前是消防官兵，现在是消防救援队。制服变了，但我们的宗旨没变，我们的精神没变，还是一样，跟你一样，赴汤蹈火、为了人民……”

临别前，大家列队在碑前鞠躬，谢晓晖缓缓举起了变形的右手：“敬礼！”

那一刻，青山回响，蝉鸣悠悠。

五

和平年代，获得一等功，往往需要付出生命代价。“7·26”群体里却有三位“活着的一等功”：谢晓晖、冯志忠、朱文斌。

他们一起历经了生死，又一起治疗、康复，回到工作岗位，在同一年都有了孩子，又在同一时间退休。现在，女儿、锻炼、骑行，是谢晓晖的三大生活重心；皮肤黝黑的“黑猫警长”冯志忠有了二胎，专心顾家带娃；朱文斌被消防服务公司聘去，成了“朱总”。

“消防英雄”已不再是谢晓晖生命的全部，重归日常生活的他特别珍惜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妻子、女儿不喜欢运动，无奈的他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开车载着她们去山野里，分享他骑行时看见的风景，但由于双手变形无法握紧方向盘，他无法考取驾照。

在女儿幼儿园的亲子运动会上，别的爸爸抱着孩子在欢呼声里奔跑，自己却不能让女儿感受到那种快乐，是这位英雄父亲心底的遗憾。他依然记得，女儿曾用小手捧着他皱巴巴的脸，轻轻吹着气问：“爸爸，是不是很痛？”他摇摇头，女儿又说：“我不要你当超级英雄，我希望你是正常人，是能陪我玩耍的爸爸。”

如今，女儿已上高中，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和生活。课余时，孩子们相约出门，晓晖仍会放心不下，悄悄跟在身后守护。

“我现在拥有很多很多，很满足。”这位满身疤痕的汉子说，洪亮的声音里满是幸福，又有着一丝“女儿奴”的幽怨，“就是孩子大了，不如小时候好玩。”

英雄浴火归来，生活依旧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