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前法官，我至今对一起案件记忆犹新。

那是2014年4月的一天，我正在办公，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请问，您是张庭长么?”

来人是位女子，与怯弱声音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她浓厚的妆容。对方表示自己是一起民间借贷案件的当事人小丽，我第一直觉是她找错承办人了，加上手头还有紧急案卷，我建议她：“对面办公室的刘法官是你案件的承办人，找他会更合适。”

小丽误以为我下“逐客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地说：“庭长，我没有借钱，我是冤枉的，你要帮帮我啊!”

我赶忙将她扶起，劝她别着急，有话好好说。彼时我才发现，她浓厚的妆容底下有着掩盖不住的稚嫩。那一年她才22岁，而令我不忍的是，她的不幸却源于更早的15岁。

精神恍惚的小丽接过我递的茶，向我诉起冤屈。

1992年，出生于落后农村的小丽早早辍学，15岁随原告外出打工，被迫在原告的美容店从事色情行业。因担心小丽逃跑，原告扣押了她的身份证，安排专人监视。而小丽的工资，则按照原告的意思，每次结算后汇款给其父亲。2012年腊月，小丽家先辈造墓安葬，子孙必须回家，小丽行动却备受限制。她父亲打电话向原告声明，再不让他女儿回家，他就去控告。原告心生恐惧，将数年来汇款单的收入金额与时间转换成借据，对小丽进行胁迫，扬言要将其“丑事”公之于众，逼她原样抄写77400元的欠条，命她与父亲通话，并全程录音。

而这只是噩梦的开端，原告从一开始的力求自保，到贪心蠢动，决定起诉构陷小丽。

“这么多年失去自由，没了青春，没了颜面，我已经痛苦到麻木了，可如果还要我蒙冤还钱，我就真的不想活了!”小丽的悲愤就这么摆在眼前，我无法视而不见。

事后，我与承办人认真研究过案件，不得不说，我们碰上了一个“烫手山芋”。

该案作为民事诉讼，遵循“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原告所提供的借据、转账凭证、小丽与父亲的通话录音，符合一般民间借贷纠纷的证明标准，确实充分，已形成证据锁链，可谓天衣无缝。而小丽却未能提供任何有力证据，只凭一腔愤怒反击，明显无济于事。

基层法官年均办案300多件，巨大的工作量压在身上，本案又苦无线索，我们陷入了沉思。但我们不甘就此放弃。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渐渐地，一团乱麻中竟让我们揪出了几个“线头”。

2009年至2012年，跨时4年的4次借款，为何会合并出具在1张借条上?初次借款时小丽刚满17周岁，原告在明知她偿还能力有限且没有及时偿还的情况下，为何又陆续借出57400元?原告手上为何有小丽与父亲的通话录音，而录音内容又异常明确都是欠款的事情?原告表示小丽在他经营的“佳佳超市”打工，但为何陈述不出超市的具体地点……重重疑点浮出水面。

为查明真相，我们决定从外围突破，并将案件改为普通程序。

我们赶赴广东取证，2014年，恰逢广东省严厉扫黄，小丽曾工作的“蓝月亮美容美发城”早已停业，员工失去踪迹，我们唯有开展外围调查。在原告陈述的地点，我们并未找到“佳佳超市”，在当地工商局的协助下，也未发现“佳佳超市”的登记注册信息。接着，我们先后赴社区、外来人口办公室、派出所、公安分局调查，更从公安机关数百箱卷宗内逐一寻找案卷材料。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一系列的调查、走访、取证，使我们离案件真相越来越近。

带着多项证据满载而归，我们很快组织了庭审。

开庭过程中，在出示调取的证据之前，有恃无恐的原告依然坚称不知道什么“蓝月亮美容美发城”，直至法庭亮出证据后，才改口称确实居住于此。

原告曾表示，多位员工在其经营的“佳佳超市”打工，然而据查，这些员工的服务处所及居住地址均为“蓝月亮美容美发城”，且因从事色情活动被公安机关依法查处。

据此，原告在反驳小丽被逼卖淫而不得已写下欠条的说法上，前后矛盾、避重就轻、隐瞒事实并作虚假陈述，其诉称真实性值得合理怀疑。此外，原告不按借款人的实际偿还能力，陆续借款及欠条书写时间均有违常理，又不符合民间借贷关系的一般特征。最终，合议庭认定借贷关系不真实，小丽不应当承担偿还责任，将她从虚假债务的“牢笼”中解脱了出来。

如今，案件审结已经两年，小丽也很快振作起来，到苏州一家婚纱厂做起了排花工作，日子过得不错。我真替这位姑娘高兴，但愿她破碎的心能慢慢愈合，未来的人生路越走越好。

(张开建 作者单位：张开建，原福建某市法院，现供职于福建融成律师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