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安刑满释放了，他不想回城里的家去打扰儿女们。老伴不在了，他执意想在乡下老家度余生。老同学文中开车到火车站接他，把他安排在乡里重光家具厂当门房。

这个家具厂，大安在任时曾去过，是原来乡里一个财主的儿子办的。那个精明财主在解放军南下的炮声中，举家迁到南洋去了。他的儿子也不呆，在大陆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时，就回乡投资办厂了。后来文中被聘为厂长。如今自己也要在这里打工了，大安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一想，自己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而且和老同学文中在一起，心里也就坦然了。

文中先载他回乡下老家。他的侄儿女们见老叔回来了，都很高兴。早把他的老屋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大安和侄儿女们坐了一会后，就跟文中到家具厂去。老总到外地分厂去了，文中领着他在厂里到处走走。厂里有些人认得大安，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以往的威风不在了，他微笑着，迈着细步。

中午时，文中按老板交代在厂外的酒家开了包厢，点了丰盛的酒菜。大安顾不了什么吃相了，举起筷子就吃。文中不断地给他夹菜斟酒，大安渐渐不胜酒力。他停下筷子，点了一支烟，吐着长长的烟雾，心中的话也一道吐了出来：“文中老弟，世间的人像演戏一样，当年我们一起读中学，后来一起应征入伍，六七年后，又刚好一起转业到县里当一般干部。困难时期你申请退职了，我在心里骂你经不起考验;文革时，我受冲击，心里称赞你有远见;落实政策时，我被提升为公安局副局长，那时我心里又替你惋惜。心想你得当一辈子农民了。没想到，如今我落得如此下场。”文中抢着说：“老兄，容我直话直说，你应该怪自己，你们不少当官的，大概都以为干部有权了，老百姓管不了你们，就忘乎所以，随心所欲了，如今是恶有恶报。”“你说的不错，当年人家没有斗死我，现在是自己找死。那时候，听到干部带头先富，心里就活了，脑瓜就昏了，眼睛就花了。嘴巴还正经，但双手就管不住了，终于绳子头绑别人、绳子尾巴绑了自己。公安局副局长成了刑满释放人员，脸没处搁啊!”大安说着，两眼泪流。文中说：“过去的就过去了，都快七十岁的人了，今后与我作伴，只管吃好睡好就是了。”

第二天，大安就上班了，他只管收发、接电话，接迎客户。但是，不管是谁，走进门房，他都待茶递烟。没多久时间，他和大家都不生分了。

然而，大安就是闲不住。一有空，他就在厂里走走，以往那种看不顺眼就吼人的习惯又萌生了。很快地，厂里一些年轻人涣散的现象，有些收敛了，工人随便带走废材料的行为也少了。

老总称赞大安是个好管家，不但给大安提了工资，还送给他一部电动车。

照说，大安的日子可算是安生了，其实不然。有些年轻人可不给他好脸色看。一天中午，一个年轻人下班，带着一段塑料管正要走出大门。大安叫住他说：“同志，厂里的废料别带走，你忘了?”年轻人丢下塑料管，头也不回地说：“这点东西，比起贪污受贿算什么?乌龟还管甲鳖尾巴短。”有个工人说：“年轻人火气大，老黄的话没错嘛，说话不要过分了!”大安说，不过分，不过分。他虽然说得平静，但这一晚上他可没睡好觉。

六月二十日，大安突然死在家里，是天亮时他侄儿发现的。他用一条粗绳子在窗格下结束了自己的余生。村里人和厂里人都感到惊讶，谁也想不到他怎么就寻了短。

原来，那一天傍晚，大安读初中的侄孙给他送来换洗衣服。大安塞给他100元钱，侄孙不肯接。他说：“叔公，别在厂里干了，人家议论说，工厂请了您，比养一条狼狗还合算。咱还是回家去吧!”大安顿时哑然，送走侄孙，他呆坐在门口抽闷烟，半夜时，他就偷偷回了家……

（甘培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