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前让儿子把鸡蛋给吃了，叫了半天，他才很不情愿地把已经剥好很久的鸡蛋往嘴里放，咬了一口，又央求说不吃蛋黄。吃!不吃蛋黄哪有营养。脸色就放下来了。他只好苦着脸，把蛋黄往嘴里塞，还没往肚子里吞呢，一个干呕全给吐出来了……

这可是土鸡蛋呀!心里大叫!气得我。

不过想一想，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很怕吃白煮蛋呢。我五岁时候，家里小孩子太多，母亲照顾不过来，我就被送到高石镇的八娘家上学。八娘是父亲的姐姐，嫁到离我们几十里远的高石镇。他们一共多少兄弟姐妹我弄不清楚，为什么叫她八娘我也不知道，她排行并不是第八，年龄比父亲也大挺多的。只记得去他家的时候，几个表哥——八娘生了五个儿子，老二不在了——都差不多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去了就是家里的老幺，加上她一辈子很想要一个女儿，却又没如愿，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每天早晨，都要煮一个鸡蛋给我带着吃。可是我并不爱吃鸡蛋，尤其是蛋白，咬在嘴里跟肥肉一样滑滑的，于是就背着她把蛋白剥了扔到路边，又怕被人看见，就扔到茅坑里。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大概持续了一个星期，终于被她发现了。我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这鸡蛋你几个哥哥都没得吃哟!说完这句也不等我分辩，就转过身去忙这忙那了。我看到她的背影都满是失望的样子。那以后她照样每天煮一个鸡蛋给我，我呢，强忍着呕吐也得把它给吃下去。后来发现，蛋白蛋黄不能分着吃，混在一起吃味道蛮好的。

说起来我和他们一家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八娘和父亲不是亲姐弟，好像是从别家过继来的。何以他们对我这个坏小孩这般宠爱，到现在我也闹不清。我在他们家大概待了一年多，此后的二三十年极少见面。我上学，工作，结婚生子，离家越来越远，父母一年都见不到几次，更别说八娘了。

去年春节，最小的妹妹在成都结婚。整个大家族的人都到齐了。八娘一家也来了。我在众多的宾客中来来去去，竟然没有认出她。直到小哥哥搀着她来到面前，我一下子被眼前这个小老太太吓着了。在心里想，这不是八娘吧。我记忆中的八娘不是这样子的呀。那么瘦，那么矮，整个背已经弯下去了，头发全白，穿一件明显不太合身的大袄子。如果不是搀着她的五哥，我大概是不敢相认的。

“八娘呀，好多年没见你了呀。”

她眼泪就下来了，记得以前她就是这么爱流眼泪。跟邻居站在路上聊天，也会抹眼泪的。父亲就是不喜欢她这性格，经常凶她，好事坏事你都要哭，哭啥子嘛哭。瞧，这回她又止不住了，说本来不想来的，怕给我们添麻烦，是想着能见上我一面，才央求儿子们带上她一起来的。我本来应该好好地听她把这么多年的话讲完，可是婚礼上忙忙乱乱的，我竟在心里嫌她啰嗦了。二十几年的分离，我对眼前的这个老太太真的有些生疏。我有些敷衍地拉着她干枯的手，把她牵到一间雅室里坐下，招呼老家的亲戚陪她一起坐着，又开始帮着新人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这一隔又是快一年。我竟有些恍惚，是否在这一年中听到过她已经去世的消息，或者只是在梦中。我曾经在无数个刹那间想起她，却始终没有拿起电话给她打过一次。你瞧，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竟如此缥缈。内心的愧疚越积越多，就越不敢面对。只是每次从锅里捞起白煮鸡蛋轻轻磕破的时候，都会想起小时候她那个失望的背影。生命中总有一些被你辜负的人，他们悄无声息地就退出了你的生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而你依然如故，生活并没有丝毫的影响，只是在某些瞬间，会一再想起，如同风中吹来似曾相识的气味，会让人怔怔地发上一会儿呆。

儿子还在装出痛苦的样子，仿佛面临多么巨大的人生难题。算了，不吃就不吃吧，或许你也像我一样，要长到一定的岁数了，才尝得出这些水煮蛋的味道。

(曾建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