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箸一碗，一钵一盏，凡是滋养生命的，我都怀抱感恩之心。对茶，我亦如此。

闽中尤溪，落于戴云山、武夷山两大山脉之间。这里，是我的故乡，群山环抱、云雾缭绕、雨量充沛、日照充足，是茶的摇篮。早在元代，就有村民种茶采叶。到了19世纪，华口水仙茶以其清纯宜人的香气，漂洋过海到英国、日本等国，受到青睐。近年来，“茶乡小镇”——台溪乡的茶叶更是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茶，对于在茶垅上滚爬长大的我而言，再司空见惯不过。晨起推窗，触目是漫山的绿，树绿，竹绿，茶更绿。较之山林竹林，一畦畦茶垅，像绿色丝绦层层叠叠覆于丘陵山包之上，多了几分雕饰之美，这是人工与自然共创的灵秀。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栽上几株修剪成不同形状的茶树，为庭院增色不少，似乎还能为屋里的主人添几分如梅竹般的气质呢，毕竟茶亦属至清至纯之物。夜半，茶厂飘出的幽幽茶香，掩去了机器制茶的现代气息，让整个村庄氤氲在清香中，便是不品茶悟禅，也能在睡梦中搭乘丝缕先贤的仙风道骨。

正值春风拂满山，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茶山，挨着斜风细雨，映着漫山红艳，在柔风暖阳中醒来，在茶农们的希望中醒来。不出几日，村南村北尽茗丛。

“上山采茶去咯!”春夏的黎明前后，此起彼伏的邀约声，恣意骑着风飘进门庭院落，惊醒了天幕中慵懒的星辰，驱走了笼罩小小村郭的薄雾。“吱呀吱呀——”门一扇一扇地敞开了，乡人们踏着轻快的步子向茶山涌去，真是“小姑大妇同携手，提篮出户露正浓”。

进入茶园，乡人深情地望一眼这漫山郁郁葱葱的茶丛，这可是一整年的奔头啊!戴上竹笠，系好茶篓，大伙儿便各自散去。那鲜艳多彩的衣裳如绽开的花，点缀在行行齐整的绿色茶垅间，欢乐的谈笑声在山头回响，整个茶园顿时有了生气。

“一年老了爷，一夜老了茶。”“早采是个宝，晚采是棵草。”伴着散开的薄暮，沐着柔和的霞光，乡人铆足了劲儿，双手在茶垅上飞快地采着，要与时间赛跑呢!

乡人的拇指与食指形成灵巧的孔雀状，如小鸡啄米般，对准一牙牙亭亭玉立的茶尖，轻轻掐下。在这近乎机械又饱含温度的触碰下，那起伏的茶浪争先恐后地露出笑脸，一个劲儿地往上蹿。一阵阵轻微的采撷声，在人们的指尖缠绕流连，像浮动的绿色音符，汇聚成一曲对季节对劳作的和谐赞歌。那一撮撮细嫩茶尖告别茶树，开启了新征程的第一站——它们顺着人们的指尖轻轻滑落到竹篓里，静静地躺着吐纳芬芳。待至黄昏，乡人肩扛茶叶，一路小跑下山，希冀当日又能卖个好价钱呢。

春天的茶山，生机盎然。上山采茶大概是村娃们最乐意的活儿了，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刚进茶园时，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安静规矩地采着茶。可还未到一盏茶的工夫，我们躁动的心已按捺不住，目光越过高高低低的茶垅相互交汇，打着只有孩子们才看得懂的哑语，像在酝酿一场“起义”。这些小心思早被大人看在眼里，是啊，大人也不是生来就是大人的呀，他们也有童年。我们的心像被同时放飞的白鸽扑向蓝天，欢呼声惊醒了一林子的鸟。

捉迷藏是常玩的游戏，我们在茶垅间飞快地穿梭，从这一畦翻滚到下一畦。大伙儿比赛捉茶虫，那时的茶树不用农药治虫，一串串、一窝窝青绿色缓缓蠕动的茶虫随处可见。

另一个向往茶山的原因，便是惦记着带到山上的饭食。清晰记得，每回上山，还未到饭点，我就吵嚷着饿了。是有什么美味珍馐吗?并没有。记忆中，母亲常带上山的只是饭团，方便又扛饿。打开饭盒，一阵饭香扑鼻，给这恬淡纯净的茶山也添了些许烟火味。几颗拳头大白白净净的饭团静静躺着，里头裹着几根咸菜，仅此而已。我胃口大开，一口气能吃下三四个。

以茶营生的乡人是极爱茶的。冬季太冷了恐造成冻害，来年春天发不了芽;夏天温度过高又担心抑制了生长;雨水少了，茶叶缺水质地就会变得粗硬，品质降低;还有土质退化、虫害、修剪……一年四季都让人忧心忡忡。即便茶树在冬眠中，乡人也常隔三差五地往茶山跑，留心着一丛丛宝贝。可不是么，茶树一头紧紧扎着土地，一头连接着人们对生活的希望。

眼下，正值茶山春天里。我那可亲可敬又可爱的母亲呵，如年轻时候一般，头戴竹笠，腰系茶篓，围着茶树忙活，陪伴母亲的还有一副老花镜和一双颤巍巍的手。

(郑雯斌  作者单位：将乐县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