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提到“手倦抛书午梦长”，说是睡中三昧，惟此得之。我回忆起有这种难得经验的时期，只在大学。

念书时，睡的地方是一张铁架床。上面是狭狭的床，只能翻一个身，下面是桌。上面翻身，下面的桌也随之摇晃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墙徒有四壁，一点装饰物没有，遇到冬天风很大的日子，窗玻璃会噼噼啪啪发出剧烈的摇晃声。下雨了，雨水也会沿着窗台渗进来。房间里住着四人，各有各的晨昏时刻。在这种环境下，居然还能睡得沉酣，很大部分倒是因为学生时期心无挂碍。心内无事，看书专注，总是不容易受到搅扰，也无执念。今日读三页，明日读五页，后日看三十页也无妨。

我那时看得进大部头的书，最记得读《基督山伯爵》，今天夜里随着伯爵在监狱里感受对人世间背叛的绝望，明日跟着他在海上孤零零地飘荡，后日又在荒岛上发现了宝藏。那种看进书里的实感，就是真叫我到书里当个路人也不会那般感同身受。昏昏沉沉之际，在航行之时，在复仇之日，忽如坠于云雾中，沉沉睡去，明日又续接而上。其实这书里的日子和我们过的日子岂不相似。今日事今日毕后，甚或不管有没有做完，只要进入睡眠，阖上思绪，一切事都趋于暂停。等到睡醒之时，就如同重新打开书本之际，情节与思绪便相继萌发，纷至沓来，接着进行下去。

当然，所有的睡梦都没有像夏日午后一般令人心驰神往。一要有书，二要有闲，整个下午无任何事必须去做，这样腾挪出的一个夏日午后的睡眠，睡得要比夜里更为深沉，一觉醒来早已是染上红霞的傍晚。梦中潜入蝉鸣声，吵吵闹闹的夏季喧嚣，犹如人世间悉悉索索的热闹声息，尤易伴人安稳。午后的清风从山那边踏过来，打开窗扉走进来，把无意识的篇章翻了过去，刚才看过的文字隐隐约约藏进梦中，化作梦里的一个章节。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全忘了倒也是件好事，无一点负担。

所以睡眠这件事与有没有席梦思、有没有软香枕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它是现实与梦中现实的一个衔接，唯有心中无事，方得好梦。可惜人愈大，心里事放得愈多，要像读书时一样得一个“手倦抛书午梦长”是何其艰难。我只想记下这当时当日情形，供自己回味回味。

(黄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