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美的山溪与很美的梯田之上，好几面屋瓦正吐着炊烟。这个小小村落的民居，只是很随意地撒在山坡上，坡是陡陡的，错落感、层次感就显了出来。树一衬，云一托，就有了仙境的感觉。炊烟出屋面没几尺，天上的云就把它接走了。也可以说，炊烟在瞬间就变成袅袅仙云。

去永泰县云顶景区的路上，遇见这个村庄，当时就想停步逗留，同伴说，还是先去景点吧。返回再到这里时，已是夕阳西下。问路人村庄何名，答道：对山村。原定是要在县城过夜的，我决意改变计划，非要在这个村子里过一夜。被晚霞投映的村庄看着也极美，而且，空气太好了，暮林里飘出的气息，是泥香、水香、草香、木香、叶香的大融汇，闻了，就不想挪步。于是，去找房。

路边有家小卖部，就问老板娘，她说，没有专门做民宿的。我明白，这里毕竟离景区远了点，游客一般不会住这里，就弱弱地问她：你家有能住的吗?有铺就行，我们不挑。她停了会儿，问旁边一位抱着小孩的少妇：咱能不能腾出三个床?他们三个人。那少妇是她的儿媳，说，要腾，只好让小姑跟你一块睡。老板娘说，好的，你们来吧。正想转头叫同伴，突然觉得要问一下价，就再问：一宿多少钱?老板娘说，你们随意拿点吧，没关系的。我说，还是说个价吧。老板娘也不知道该收多少，就问儿媳，儿媳迟迟不敢开口，过会儿才怯怯地问我，每人收三十元，会不会太贵?我忙说，不贵不贵，一点都不贵，难为你们这么关照。我们三个人付一百元吧。

当晚在她们家吃晚餐。她们原本是为难的，怕家里没好东西招待，听我一再说只要稀饭青菜就行，她们就去下厨。我们稍稍安顿后出去看夜色，回来时，饭桌上已有三碟菜：炒小白菜、酸菜炒笋干、卤鸡爪。菜是简单了点，但好吃，天然雨露滋润出来的青菜与竹笋，用自榨的花生油炒煮，香得地道而纯粹。米是当地的高山单季稻，每一口都顺爽。我们每人都吃了三碗稀饭，那碗并不小，那饭也并不稀。

七月天，山里的夜不用空调，连棉被都没撤去。三个人分住在两个房间。我不关前门，再把后窗开了，凉凉的山风就满室流淌。当夜下了一阵雨，雨点大而猛，伴以雷鸣电闪。一会儿雨停了，蛙声蝉声却涨潮般在窗外大涌。借着微光外望，几块藤长叶密的番薯地，被削立的山坡托到窗前。居室与薯地只隔着一条窄窄的屋沟，伸出手去，似乎就能摸到薯藤的末梢。蛙蝉之鸣，正频频地从番薯地里散出。我的耳朵被这样的声音塞得爆满，这么近距离高频次的蛙叫蝉鸣，今生还能遇上几次?我很累，又很兴奋。朦胧入睡，一会儿又醒来，蛙还在鸣，蝉还在叫。睡睡醒醒三四回，鸡开始啼了，清亮、高亢，叫得我在床上呆不住。这么地道的鸡鸣，今生又能遇上几次?悄悄地，我起身出门。

天只是微亮，山影如黑色的剪影贴在的天幕之下。我看见，梯田前面的那道山峡，有一片白光微微闪烁。那是白云，把狭长弯曲的山峡填塞。白天里满天飘飞的云朵，就躲在这样的山峡里睡觉?再打量四周，林间山头，溪边谷底，都有睡着的云。昨夜下了一阵雨，丰沛的水汽化为多量的云。怪的是那些云，一片片、一团团、一条条地安静着，动也不动，似在恬睡。晨鸡的声声长啼，似也没把它们唤醒。

我想回头去拿相机，拍几张眼前的云山图，忽然觉得，应该把同伴叫起来，拍完这里的景色后，再驱车上云顶。那里是众峰簇拥的高处，从那里看云，必有更多的精彩。

两位同伴匆匆起床，跟我一起下楼。经过厨房时，看见老板娘正在做饭。我告诉她，我们要上山去，如回来迟了，你们先吃，留一点稀饭给我们就行。

老板娘说，饭马上就好了，你们吃了再走吧。

我说，还是回来再吃吧。迟了，云溜跑了，就拍不到了。

上了云顶，才发现四周的山，几乎沟沟壑壑都是睡着的云。还有一些云，在崖壁上挂着，在树梢上缠着，在梯田上卧着，在湖水上摊着，都是一动不动，如造型各异的玉雕。我们忙不迭地拍照，一张又一张，直到那些云慢慢地翻身、起坐，悠悠地掠过树林、草坡，然后悠悠地飞向天空，四处散开。

回到对山村，已是早晨近八点。进门，不见老板娘，房间里是她的儿媳妇和女儿。那儿媳妇说，她妈有事先吃了饭，到亲戚家去了。我说，那你们还没吃呀?她笑着说，我们也吃了。她给我们打开饭钵，里面的饭还冒着热气。每人舀了一大碗，还剩下约三四碗的量。吃完，上楼提行李，回来时却发现她姑嫂俩正坐在桌上吃饭。我问，你们不是说已经吃了吗?那小姑子回道，我妈交代，等你们吃完再吃。她不知道你们会玩到什么时候下来，怕我们先吃了，剩下的饭凉了。而且你们上山玩会饿，先保证你们吃饱，我们在家，不够吃再煮点东西很方便。

留下住宿费和一点饭钱，我们向她俩告辞。

到了山坡下的那个土坪，车子还没发动，却听有姑娘的声音传来：师傅，你们别走，等一等。转头看去，是老板娘的女儿。猜想她大约是想搭我们的车去城里，等她赶来，却见她拿了一张五十元纸币，往我同伴手里塞。她说，你们就吃两餐稀饭，算一百元太贵了，只能算五十。我说，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这怎么会多呢。她说，是我妈说的，她在电话里叫我们要退给你们五十。我说，你怎么总听你妈的，不听我们的?姑娘笑了笑，也不回话，把钱往我们的车子里一丢，就溜之大吉。爬上几级石阶后，才转头向我们挥手告别。

她在晨光里微笑。山里的姑娘，眉眼间闪动着纯真。

那一回云顶之行，好山好水看不尽。至今想来，最美的还是途中的这个山村。

（文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