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鱼塘边上的菜地有一株木槿花。大哥说，那是母亲亲手种下的，他也不知道母亲是从哪个山旮旯挖来的。

奇怪的是，为什么左邻右舍都不种这木槿花，唯独母亲去种它。

木槿花树种下后，母亲很少去侍弄它，只是摘菜路过时，偶尔把它周围长得太高的杂草拔一拔;在给菜园的菜施肥时，朝它树底下顺便扔下几把猪粪。

这株木槿花枝干壮实，皮青中带灰。冬天，木槿花树上掉得一片叶子也不留，上下光溜溜的，轻装挺立在那里接受飞霜雪雨的拷打。但一到来年春天，它又呼啦啦地生出又长又大的叶子，把不大的树冠挤得满满当当的。它叶子葱郁青翠，在春天阳光下泛着光，阵阵微风吹过，叶子之间互相摩擦，就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可它也不急着开花，等到南方梅雨季节、百花皆休的时候，它才傲然怒放出紫中带红的鲜艳花朵来。

南方的梅雨季节不是那么讨人喜欢的，到处都湿漉漉的。家里的墙上和地板上到处挂满了水珠子，空气湿得仿佛用手一拍都能砸出水来。

这时候的天气也阴晴不定，一会儿艳阳高照，晒得人们无精打采。一会儿电闪雷鸣，雨下得稀里哗啦。气温也没个正形，上蹿下跳，人们一会儿穿着夏衣，一会儿得裹着厚实的秋衣。蔬菜瓜果更是青黄不接，叶片类的蔬菜被不依不饶的雨水直接打烂在地里，家里餐桌上的蔬菜基本上只有瓠瓜，掺杂着一些苦笋、咸菜、萝卜干等腌菜过日子。无菜的日子里，考验着家庭主妇的应变能力。

母亲有办法，她每天一大早就忙着去采这盛开的木槿花。

母亲去采木槿花时多数都是下着雨，所以母亲经常带着一身的雨水、泥水和一篮子鲜艳的木槿花回家。紫中带红的木槿花一朵朵像喇叭，花瓣上面沾满了雨水，给人娇艳欲滴的美感。

这些花不是拿来看的，也不是拿来养生美容的。母亲要把它拿来做菜吃。有了木槿花，青黄不接暗淡的日子里，我们家的餐桌变得多姿多彩。

每当在田里干了一通早活的父亲看到母亲为了去摘木槿花，搞得一身泥、一身水的，总是劝母亲不要去，家里随便吃一下就算了。母亲每次都笑着回答父亲：“没事，不就是换身衣服吗，阿妹们(沙县方言，孩子、宝贝的意思)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况且不去把花摘了，明天就谢了，烂在地里多可惜啊。”在我们的问题上，父亲是拗不过母亲的。

我此生不忘的是母亲用木槿花最常做的两道菜。一道是木槿花饭汁汤，一道叫木槿花豆仔蛋。

做木槿花饭汁汤时，母亲要小心地摘去木槿花花座下的绿衣，洗干净，晾在菜板上。然后麻利地敲开两粒蒜头，烧热锅，将蒜头炸酥。母亲这才倒下早上捞饭剩下的饭汁，盖上锅盖焖煮。锅里饭汁味道越冒越香时，母亲才把锅盖掀开。不慌不忙地端起菜板和木槿花，把木槿花扫入锅内。不一会，木槿花瓣就随着饭汁一起在锅里翻滚，汤里白中有紫红，紫红中又有白，就像一幅滚动的油画。

掌勺的母亲不断地用勺子搅动锅里的汤汁。这时，忙活一早的母亲脸上泛起了红晕，就像木槿花般娇艳。忙着的母亲又像一个画匠，全神贯注地在创作。一旁的我一眼看下母亲的脸，一眼看下锅里的汤汁，看得如痴如醉。

当熟透的饭汁汤舀入盛着葱花大钵头时，葱花也翻浮起来，绿绿的葱花就像木槿花的绿叶，映衬着乳白的汤汁和依然娇艳的木槿花。在高温驱动下，木槿花内的胶质呼啦啦地释放出来，溶进米香的饭汁里，成了一道又粘又稠爽滑可口的农家菜。

当我们迫不及待地举起汤匙去捞饭汁汤里又香又甜又艳的木槿花时，母亲总要说一句：“慢点，慢点，不要被烫着。”

等到家里有鸡蛋的时候，母亲就会做木槿花豆仔蛋给我们吃。这道菜更简单，只用把木槿花洗净，切碎，撒下盐巴，和蛋打在一起，放在饭甑和米饭一起蒸熟就可以吃了。当我们火急火燎地掀开饭甑盖时，鸡蛋香味和木槿花香味扑面而来，鸡蛋的黄，木槿花的紫、红汇和在一起，美得让我们都不忍心把筷子戳下去。

一个本是要舀泼弃去的糟糠汁，一个是要落地化泥的木槿花，这两个平凡的东西，却在母亲巧妙搭理下，竟成了养人的美食。不仅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还滋养了我们这群正在长身体的兄弟姐妹。

至今我都不知道目不识丁、身处小山村的母亲是怎么知道木槿花可以吃的，她更不可能知道“木槿花性凉，味甘、苦,无毒，入脾、肺二经，有清热、利湿、凉血之功”的功效。我也不明白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村里的人都知道木槿花是我们家的盘中菜，而他们为什么不像母亲一样，种几株木槿花来调剂一下餐桌。而在大家生活水平高、物质条件好的如今，路边、田边种满了木槿花树，季节一到，到处开满了美丽的木槿花，所有的农家饭庄都主打木槿花饭汁汤和木槿花豆仔蛋这两道农家菜。饭店里用一样的材料，一样的煮法，但我再也吃不出妈妈煮的那个味道。

母亲去世后，我们从母亲亲手种下的那株木槿花树切下一根枝条，在她的墓旁扦插种下了一株木槿花。十九岁的它，如今已枝繁叶茂，也能在春风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每年清明节回去为母亲扫墓的时候，我和爱人、哥哥、嫂嫂、姐姐等亲人都会走到这株木槿花树前，轻轻地抚摸一下它青翠繁茂的枝叶。

我知道，早晨时，带着水珠的木槿花是最美的。这是母亲对我们说的。母亲还对我们说，我们每天早晨起来后就要微笑着，微笑的人才是最美的。

记得母亲在世时，每天起床后脸上总洋溢着微笑。我还深深记得母亲微笑着的脸庞，如同木槿花般清纯美丽。

(作者单位：福建省公安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