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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任它绿肥红瘦

2021-04-06 11:37:22 来源:福建法治报

梨花风起又清明,不由得想起阿嬷。榴花挂满枝,阿嬷坐在花下缝补,藏蓝色对襟衫,银灰色发髻,抬头看见我,一张皱脸开成波斯菊,是秀啊,阮憨喳某仔(我的傻乖女)回来啦!

此情此景,恍然如昨,而阿嬷辞世,已十六载。

阿嬷是没落大户的女儿,端庄美丽,擅长女红,却不懂农活,嫁给贫农出身的阿公,吃了很多苦。所幸阿嬷吃苦耐劳、心灵手巧,被苦日子调教出一手好厨艺。缺油少粮的年代,她总有办法,用最简单的食材,捣鼓出最美味的佳肴,安抚一家人的辘辘饥肠。最难忘的,是阿嬷的米汤浇蛋。黎明未破晓,灶上锅已咕噜冒泡。青花瓷碗敲颗蛋,撒些糖,沸开的米汤舀一勺冲开,阿嬷颠着小脚唤我起来喝。虽然是半睡半醒中喝的米汤浇蛋,然而那些缠绕唇齿的芬芳,几乎氤氲了我整个童年。

我满周岁时,妈怀了弟,我是阿嬷带大的。阿嬷只字不识,但她会说故事,《琵琶记》《荆钗记》《珍珠塔》《渔家乐》……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些美丽又温暖的故事,都来自家乡戏潮剧。阿嬷说话慢慢的,嗓音细细的,她从不和邻人起争执,对我却极严苛。吃饭时,不可言;睡觉时,不可语。行要正,坐要直,最重要的是要读书。那时候,乡间和我一般大的女孩早早辍学打工或嫁人,阿嬷却坚持要我读书。她说,眼睛是用来识字的,你别做阿嬷这样的睁眼瞎。

我家小院种了棵石榴树,五月一场过云雨,榴花纷纷坠地。我叹着气连说可惜,扫落红的阿嬷却一脸云淡风轻,她用闽南语说了句话,写成汉语是“知否,知否,任它绿肥红瘦”。后来我读李清照写海棠的《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惊了又惊,如果阿嬷也读书习字,大约也能写出熨帖的文字来。

我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期,戛然而止于爸的猝然辞世。

爸是出车祸走的,那些日子,家里的天塌了。和爸情深意笃的妈成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一向弱不禁风的阿嬷,却坚强了起来。她出人意料地,反过来安慰妈。她整夜整夜不敢深睡,防着妈心一窄寻了短见。有一日我放学回家,见阿嬷一人坐在里屋默默抹泪,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硕大的泪一颗颗往下砸,砸在爸的照片上。

我和我先生交往时,妈不同意,是阿嬷耐着性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直到说服了妈。第一次带先生回家,阿嬷紧紧牵着他的手不放。末了,拿出她收藏的糖块饼干,献宝一样塞在我们手里。那么多年过去了,阿嬷一直以这样的方式爱我。那时我在县一中读书,每周回一趟家。每次到家,阿嬷总变戏法一样,拿出几颗糖、几块饼给我。其实那些糖和饼多已经潮了、霉了,但我总要背着耳不聪目不明的阿嬷扔掉,而后告诉她,好吃好吃!看她浑浊的眼,溢出温柔来。

阿嬷病重时,我在外地工作。辗转一路到家,阿嬷大小便溺了一裤子。我给阿嬷清洗,换干净衣裤,原已神志不清的阿嬷,一眼认出我来。多么爱干净的老太太,她仿佛做错事的孩子,满面的歉意,阿嬷没用,让秀受累了!阿嬷是那晚走的,临走前,她听见我手机响,她拼尽全力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少年家你要对秀好啊!她如此笃定,打来电话的人,是我心念要嫁的那人。

诗人勃兰恩德写过,走进坟墓就像人掩上他床边的帷幕,躺下后进入愉快的梦乡。我想,阿嬷一定也在另一个世界进入愉快的梦乡。只是当我站在院里那棵蓬勃依旧的石榴树下,总会想起阿嬷欢喜地叫我,秀啊,我的憨喳某仔!总会想起不识字的阿嬷说,知否,知否,任它绿肥红瘦!

(林清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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