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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霉豆腐

2021-04-25 10:16:31 来源:福建法治报

(一)

你喜欢霉豆腐?她歪着脑袋问。喜欢。他微笑着,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又一个四方体。

你快伸出手来接呀,天空下起霉豆腐了。他夸张地比划着,喘着气,等她伸出一双手来——

母亲在讲一个爱情故事,讲到这里故意停下来。我们三姐妹都急了,追问:到底她有没有伸出手去呀?

母亲起身到屋里拿来一个箩筐和一大堆洗干净又晾晒干了的稻草。立冬过后,是做霉豆腐最适合的季节。这时候母亲又要开始忙活了。她的生命像候鸟一样,什么时候将在季节的哪个地方,都所差不离。

她会教我们用菜刀把昨天做好的石膏豆腐划分成火柴盒大小。我拿起刀,问母亲:那一双手在空中比划的时候,也这么大吗?

母亲笑而不语。等我们把豆腐都切好了,她一块一块地码到铺一层稻草的箩筐里。然后又往最上面的一层用稻草盖住。

母亲眼里泛起雾,说:你们看,这多像一个拥挤而又温暖的家。它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我们一起看着箩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宿舍都像是鸽子笼一样,母亲以前就在其中一个鸽子笼里,把我们三姐妹生下来。那时很挤,但我们都觉得自己的童年很宽敞,现在想想,我们就像那挤在一起的豆腐一样,心里怀着爱与憧憬,欣然接受着命运的安排。

我想到自己走得越来越窄的少年、青年,如今好像抑郁一样。不由丢了神。

我也好想遇到一个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穿越而来的他,不是很富有,但很有精神。他会做各种手工活,是工厂里的标兵。那时候的工厂很多,工人阶级是最受人尊重的人群。他会拿粮票与肉票塞到你的手里,说,饿了吧,给你。也会把布票大方地打开,然后说:我要把你装进它的美丽童话世界。

我会歪着脑袋问他:你喜欢霉豆腐吗?我回家给你做许多许多的霉豆腐。比天空的雪花还多。

过了十几天,满屋子空气都飘荡着豆腐乳的香味。母亲掀开棉被去瞧她的宝贝,多像我小的时候她掀开我的棉被:小三毛,你还在睡呀,快起来,太阳晒到屁股了。

此时白白嫩嫩的豆腐呈淡黄色,上面全都长满一团团毛茸茸的似烟似雾的雪花。

母亲神秘地说:可以拌辣椒,腌制封坛了。

母亲端来大木盆,往里放入几斤辣椒粉,再倒入几包盐拌匀。看我们都饶有兴趣地围过来。她又要开始继续讲另一个爱情故事。

我们都说,不听,不听,十多天前的那些霉豆腐不也是现在这些霉豆腐,我们想听那天你讲的那个爱情故事,你还没讲完哩!

母亲眼里又泛起雾来,这时候的母亲是最漂亮的,她像一本故事书一样,被我们紧紧地翻着,都想看看那本故事书里到底记载了什么样的老黄历。她歪着脑袋说:你们真想听?

想呀,到底有没有伸出手去?

你们猜,一个一个来猜,老大,你先说。母亲伸出手指了指大姐。

大姐说:肯定没有。因为她很害怕,而且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封信,如果被发现了。

是的,在那个爱情故事里,他们在陌生城市的图书馆里一见钟情,但很快她就收到父亲病危的通知。今天她本想向他告别,手里还握着一封信,想偷偷塞进他的口袋后,离开这座城市。

二姐说:我实在猜不出来,三妹你说吧。

三个人都看着我。我咋着舌头:我,我……我当时想说:如果是我,我就假装把手心握得紧紧的,直到那一双手如期而至。然后把什么都说了:我父亲病重,我要回去,如果你能来,我等你,如果,唉,一切随缘吧。

人生的一切,就像霉豆腐一样,虽然名字取得不好,但只要沿着自己的内心,就一定会拥有美好的风景。

母亲只是嘴角上扬,见我们都安静了,便拍拍我们的脑袋,起身把裹好辣椒粉的豆腐一块块码放到瓷制容器,装满后,倒入一瓶自家酿的米酒,把盖子盖上并密封好,放置避光的通风处。看到那个盖子,就想起母亲讲的那个爱情故事,母亲也用盖子把它密封了,放置在心里。

(二)

既然母亲不讲,我就跑去姥姥家。果然姥姥提到母亲曾去湖南长沙卖过霉豆腐。那时家里穷,而姥爷多病,高考恢复后,在知识改变命运的伟大号召里,母亲看到了希望,决定边卖霉豆腐贴补家用,边读书准备高考。

姥姥把母亲曾寄到家里的平安书翻出来,我看见寄信的地址是一条叫火柴巷子的。我寻思,大概母亲卖的霉豆腐,很像火柴盒吧,所以才在火柴巷子里租房子住。

后来到火柴巷子后,才知道原来这里离一家图书馆不远。馆前的景致,还保留着母亲在那个爱情故事里描叙的“有一棵梧桐树”。那棵梧桐树果然好辽阔,几乎占了图书馆前的一半空地,也占了那个爱情故事里好浪漫的一角。

我站在梧桐树下,极力地想到一个下雪的傍晚,两个人相遇的那刻,两个人相离的那刻。到底母亲把手伸出去了吗?我边想着,边试着把手心摊开来,这时一片雪花正好落下来,我才发现天空又下雪了,纷纷扬扬,好美。从梧桐树下往上开,仿佛时光隧道一样,我知道时光前头,曾站着两个人,他们正当年华,怀着理想,彼此相爱。

在图书馆里,我随手翻着柜子里的书,在贴着“长沙记忆”的那个书橱格子里,我格外感兴趣,恰好在一本故事书的目录里,看到一个叫橘子洲头的作者的一篇散文《梧桐树》。我心里好奇,便翻开来看。

作者写的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服兵役的战士,闲时喜欢上图书馆读书复习,准备参加当年的高考。但一切又都改变了,他的部队即将开赴发生在南方的那场自卫战。那天他在图书馆里等来心爱的姑娘,好像都各怀心事,他忧伤地看看她,她也忧伤地看看他。于是两个人看了一会儿书后,便相约出去一下。他口袋里有一封祝福她的信……

不会这么巧吧?我严重怀疑这绝不可能与母亲所说的那件事是同一起的,但如果是同一起,那么:他们都向对方隐瞒了彼此的信息与痛苦。他口袋里也有一封信,想等她伸出手来,塞给她,并祝福她,然后转身就走——而她手心里也有一封。

太令人热泪盈眶了……我不敢想像如果这要是放在一起的话,一个为家,一个为国,该是多么跌宕起伏的剧情,该比那韩国片还令人感动万分。

不行,我必须平复一下自己的内心,因为我被自己的想像弄得快要发高烧了,脸酡红一片,晕乎乎的。

偏偏散文里也提到一棵梧桐树,图书馆前有一棵梧桐树。

那几天,我发疯一样跑遍长沙市区的所有图书馆,想再寻找一棵梧桐树,偏偏都没有,只除了火柴巷子的那家图书馆。

(三)

回到家,母亲正在给密封的坛缘放水。你回来啦。她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快来帮我注水密封,要不霉豆腐就会变味。

接过她手里的瓢把,我张开口想说我去长沙了,但话到嘴角就弯了:我去同学家呆了几天,她那边也在做霉豆腐,我去把把关。

姥姥说你去找她,她犀利地看我一眼,便没在说下去。

我调皮地弄了弄舌头,边注水边偷偷看母亲不自觉地叹息着。这几年自从父亲走后,她一直有一些事挂在心头上。比如我都变成大龄剩女了。

终于等到霉豆腐开封的那天。母亲用一个洁白如玉的碟子盛放几块油亮鲜艳的霉豆腐。它穿着辣椒粉包裹的红衣,挑开来,就是嫩嫩的白色乳肉,细腻而又多情的样子,让我喉结翻飞,恨不能一口吞下它。

母亲见在眼里,不动声色:不急,等你两个姐姐来,再吃。

母亲很快枯坐在木桌边,安静地像在等待着一场大雪的到来一样。我知道她的生命里,早已经历过很多场大雪。也许最浪漫的最伤感的那一场,是在那一棵梧桐树下。

我心里一动,说:好像那一年发生了自卫反击战……

她一惊,脱口而出:是呀。

(沈国徐 作者单位:诏安县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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