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国庆前夕，首趟列车驶出政和站，山川秀美、峰峦叠翠的闽北山城政和就此告别不通铁路历史。

年逾鲐背之年的父亲提出想去看火车，我与家人极力劝阻。那时，父亲股骨头术后不久，行走蹒跚，每走几十米就得倚拐歇休。火车站为疫情防控重点区域，闲人禁进。父亲年老体衰，又为易感对象，如何去得?但父亲多次念叨执意要去。我只好撒谎说，在修路，去火车站的路不通。

转眼岁末，父亲问，路修好了吗?我被没来由的猛然间问话问得一时蒙圈：什么路修好了没?父亲说，去火车站的路。我恍然大悟，几个月前答应过父亲，等路修好，陪他看火车。当时为搪塞应急的一句谎言，说过我就忘了，不想父亲却记牢了。

年过九旬后，父亲十分健忘，刚喂他吃过药，转身就忘了，又讨药吃。给在福州工作的子女打电话，对着粘贴在墙上的手机号码拨号，拨完几个便忘了拨后面的数字，始终无法打通，要打电话都得我先拨出“嘟——”声后再将听筒交给他。如此懵懂的父亲对火车怎记得这么牢呢?牢得把我的一句顺嘴谎话都一起记住。

父亲并非孤陋寡闻之人，对火车并不新奇，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开始，他就从事交通工作并直至退休都未离开交通部门，因公务先后乘火车走遍大半个中国，退休后到福州看望子女都乘坐和谐号动车和复兴号高铁，对列车可谓不陌生，也不好奇。

那么，父亲怎会牢记着火车，还不顾年迈执意要去看，究竟要看什么呢?

一旁母亲提醒道，你还没出生，你爸就去修铁路，对火车感情深着呢!我茅塞顿开，父亲健忘眼前，可对年轻时热火朝天、挥汗如雨的建设场景或依然清晰，他惦记火车，想看家乡的火车站“长”得怎样，更多的应是萌发于半个多世纪前那份情感的延续，更是去了却一位曾为铁路建设者的宿愿吧!

1955年2月，鹰厦铁路动工建设，此系新中国继成渝铁路之后建设的第二条国家干线铁路，亦为福建省第一条干线铁路、第一条出省铁路通道。它北起江西鹰潭，南至福建厦门，全长694公里。省委省政府动员10万民工配合铁道兵大军施工。时年27岁的父亲被抽派参加铁路建设，担任邵武大队四分队长，带领来自家乡“二五区”(现政和县镇前、杨源、澄源等乡镇)的160多名壮劳力于当年9月进驻工地，开挖和挑运土石方。

那是个敢于战天斗地的激情燃烧岁月，天刚亮出工，天擦黑才收工，竹斗笠遮阳,挡雨用蓑衣，脚穿草鞋，吃集体大灶，住人字形草棚，冬季靠工友彼此相拥取暖，夏天蚊虫多得经常半夜起床烧猪笼草驱蚊。遇狂风暴雨，草棚顶被刮走或草棚被冲毁，大家只能藏身山洞或山崖下过夜。但大伙从不叫苦喊累，想到修筑的是战备铁路，脑海中便浮现一列列火车满载高炮、坦克和解放军，披着伪装网飞驰而至，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唯恐完成任务进度赶不上其他工段。随工程进展，父亲他们先后转战邵武、光泽和顺昌等地，历时一年出色完成任务。作为分队长，父亲有两层压力，一层来自工作任务，另一层来自人员安全。从家乡带出的精壮劳力，个个都是家庭的顶梁柱，一个人就是一家人的未来与幸福，出不得任何闪失，因此，父亲对安全作业盯得铁紧，对安全规范执行得铁面无私和一丝不苟，这让父亲收获了一辈子的内心安宁：带出去的160多人，乘坐铁道兵提供的军车返回家乡时没少一人，没缺少任何“零部件”。唯一变化，就是每人消瘦不少，手茧更厚实，包括肩膀也磨勒出茧子。

自豪之中，父亲也有遗憾，辛苦一年，铁路没一寸途经政和。他曾多次对故交旧友感慨，如政和修铁路，愿带民工再上工地!年幼的我们问：我们什么时候修铁路?父亲回答时总一脸惆怅：我们县又穷又小，难哪!

自此，我不敢再将“高大上”的火车与贫瘠、偏僻的家乡联想于一处。改革开放后，政和经济长足发展，但GDP仍处“省尾”。火车之梦遥不可及。2011年6月，“全国优秀共产党员”“时代楷模”廖俊波任职政和县委书记，叫响“一切为政和的光荣与梦想”，率领全县人民撸起袖子加油干，实现贫困县脱胎换骨的蜕变。2012年11月，党的十八大召开，国逢盛世，国家迎来新时代。心梦唤醒，我想，如此飞速发展，说不准火车很快会飞跃崇山峻岭一路轰鸣驶入山城。果然， 2014年12月衢宁铁路动工建设，尤令山城人民欢欣鼓舞的是：铁路建有政和站!多少代政和人的火车梦将变成现实!

念及老人心愿，我决定尽快陪父亲看火车，并让从厦门返家过年的儿子驾车一同陪护。给父亲加厚衣帽，戴严口罩，随车捎上供歇脚的小板凳，一家三代人迎着东升旭日向距离城关约5公里的政和站出发。

在我们搀扶下，父亲拄着手拐，缓步踱过站前广场，登上站前大道，隔着疫情警戒线，观看售票大厅、候车大厅、出站通道。一路父亲缄默不言，只默默走，仔细看，静静听我介绍，但我能清晰感受到父亲步履比在家时稳健，步幅也大许多。参观完，我提议返家，父亲这才开口说，还没看见火车! 我与儿子对视一眼，都为疏忽羞愧。是的，只看火车站未见火车，父亲此行便不完整，便留有缺憾。儿子跑去售票大厅看过发车时刻表后说，最近一趟列车十多分钟进站。我在站前大道选择一个能远眺火车进站的位置，让父亲在小板凳上坐歇。

先是大地一阵轻微颤抖，然后一声“呜——哐哐哐”闷响。我喊，来啦!我们一致望向隧道口，一列普速列车正气势磅礴，呼啸穿洞而出。父亲凝视的昏浊目光瞬间掠过一丝亮光，喃喃道：好!好!好!国家发展得快呀!目光随飞驰的火车一路挪移，好像思绪也随火车疾驰。此时父亲在想什么呢?想几十年前鹰厦铁路工地的鏖战，想通火车后政和将有更大更好发展的蓝图远景，想在家乡就能乘上列车去福州的快速便捷，亦或还是在想有生之年目睹通火车的无憾和欣慰?

(刘云 作者单位：政和县公安局交警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