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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立的稻子

2021-08-16 11:05:30 来源:福建法治报

在远离故乡远离泥土的无数个梦里,我眼前平铺开密不透风海浪似的稻田,金黄的稻子沉甸甸地勾了头,我和矮小的母亲置身其间收割,弯腰,直立,再弯腰,再直立。热浪灼灼,我汗如雨下干渴难耐,祈求甘露降临,祈求无边无际的稻子能立刻倒伏下去,在大地上写满它短暂却曲折的人生……

春水汨汨地亲吻下去,早已翻耙完毕的黑田地便稀软温驯了。一粒粒饱满光泽的稻粒被精心挑选过,稍稍干瘪的、或轻浮起来的便筛选下来,它们泡在温暖的容器里膨胀开来,冒出一点点嫩生生的芽头,连同肥水被均匀地播撒在向阳温暖的秧田上,盖上稻草或薄膜。在温暖的被子下,稻种吮吸阳光雨露,肆意伸拳踢脚,一点点扎根下去,扯出青绿的细长叶子,站立起来,不几天工夫就长成绿意葱茏的秧苗,挨挨挤挤,迎风招展。

三五成群的客家妇娘们带上小板凳,把秧苗连根拔起,拔得一握,用稻草一捆,就着田水荡涤两下,扔到田埂边。半大孩子踩着水踉踉跄跄来回,捡起秧苗放到畚箕里,挑到要莳禾的田边。稀泥调皮地挠着脚心,偷空抓两只鱼虾,清脆的笑声散落开来,把整个明媚的春介绍给你。

水田里,俩人扯着绳索量出一丈来宽,固定好两端后,分头往中间莳禾“打格子”。另外三五人各在“格子”里插秧,从左插到右,行行整齐,个个规整,如同在镜面的田里写上秀气小楷。手脚麻利的,一个人半天工夫就能莳完三四担田,身上绝少泥点。眼力准的,甚至不用费力“打格子”,从田头莳到地尾,差不了几厘。乡邻们最敬佩这种靠本事吃饭的人,年年五黄六月间,他们被上迎下请,忙得车转身的工夫也没有,照样衣裳整洁浑身清爽,见谁都一脸浅笑。

就像久远的年代里从中原一路颠沛流离迁徙到闽西的客家先民一样,纤弱的禾苗也很快在新家里安营扎寨,呼啦啦长成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客家妹子,花枝招展。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许多贪婪的眼睛盯上这些嫩得能掐出水的禾苗:稻瘟病、白叶枯病、稻飞虱、螟虫……它们在不被人察觉的角落里鬼鬼祟祟地生长繁殖,一瞅准机会就狞笑着铺天盖地而来,毫无抵抗之力的稻子呻吟着倒伏下去,一大片一大片发黄枯死,往往一年的辛劳一夜之间便成泡影。那些年头,乡邻们站在歉收的田垄上,原本矮小的身子慢慢慢慢地佝偻下去,老树皮般龟裂粗糙的双手紧抱住花白的头,浑浊的眼泪从指缝上蜂涌而出……

毫不夸张地说,每棵稻子的成长史就是乡邻们和这些病毒害虫艰难卓绝的斗争史。他们必须明察秋毫,稍稍发现不好的苗头就扼杀在摇篮里。他们必须熟知种种防治的药方,虽然大字不识,对药和水如何配比却了如指掌。他们必须身体强壮,能头顶最热辣的太阳,能长时间弯腰弓背劳作直到日落西山,能背着几十斤重的药箱连打好几丘田。他们必须嗅觉迟钝,对刺鼻的农药味儿浑若不闻,熏得头晕脑胀躺一觉也没事人一般……他们长年累月站在田中,把自家也站立成一棵稻子,倾听稻子们拔节扬穗,感受稻子的喜怒病痛,让脚下的土地和着希翼在心上低翔。

稻子扬花了。那些白色的花穗细微得几不可见,蜂蝶虫儿以及路过的风都赶来为它们做媒,乡邻们恨不能变成小虫钻进花蕊里,安抚每一朵躁动的稻花。

终于熬到青黄的稻穗渐渐饱满,渐渐勾头,稻杆仿佛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稻衣也黄透。打听得风和日丽,将镰刀磨得锃亮,便要划算开镰割稻了。五黄六月天气,日头比火还烫,照在皮肤上,你甚至能听到炒菜般咝啦咝啦的热辣声响。左手抓稻右手握镰开始收割,镰刀“唰唰”地饱食稻杆,手里抓不下时再用禾衣把稻子稍捆下,放在一旁堆成禾堆。弯腰起身再弯腰,出汗擦汗再出汗,时间一长,腰酸背痛,包藏一冬的肌肤便像受到暴晒的鲜花一样,迅速凋谢萎靡,发红,脱皮,最后定格成黑铜色,一笑,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汗水源源不绝地蜿蜒而下,似乎连体内的血液也被蒸发殆尽。禾叶毫不留情地划割着皮肤,汗水一浸,说不出的难受。左手抓禾的指头,开始因摩擦红肿,那是十指连心的痛。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日头越大越要紧赶着快割快打呢!一丘田将割完,或者为了赶太阳,半大小子妹子把散落的禾堆抱在打谷机两边,两个身强体壮的男子各一只脚踩打谷机,双手接过禾把伸进齿轮里脱粒。打谷最要紧密配合,俩人踩的频率要一致,打谷的动作要协调,不然会互相干扰空自劳累。

看看谷斗满了,妇娘便拿了畚斗,把谷粒装到谷箩,挑到晒谷坪,倒进谷笪,用谷耙均匀地推开。过个小半天,看看谷粒的一面晒得干了,又把谷笪两边一收,重新把稻谷铺陈开再晒,保证它们全晒得干透,放进嘴里一咬,嘎噔响。

晒谷时最怕遇到“孩子天”,晌时还响晴,看看天边某个云头陡然一黑,一场暴风雨转眼即至。农人赶紧扔了饭碗锄头镰刀,“落雨啦!收谷哇!”你呼我喊大步流星奔向晒谷坪,一人一边拉起谷笪,踮起脚尖往谷箩里一倒,再把谷箩合成一担,挑到屋檐下,最是省时省边。如果手脚稍慢些,大雨倾盆而下,谷粒被冲得七零八散,一年的辛苦可算白费了。

晒好的稻谷排着队来到风车前,倒进风车漏斗里,风扇欢快地摇动起来。瘪谷飘摇出来,扫成一堆,留等腊月,用畚箕运回,选出最好的一瓮酒抬到门前坪角,用砖围成个圈,倒入瘪谷,压实,点火。火光似明似灭,慢慢燃烧,逐渐加热,整个村庄暗香浮动。这样成的米酒,水透莹润,顺滑浑厚,专用以款待、馈赠贵客,品尝一次,终生难忘。

金黄的饱满的稻谷争先恐后泻到箩中,有的被板车拉到粮站上交公粮,更多的一点点地充实宽大的谷仓。“家有斗粮,内心不慌。”看着仓满箩满,那些古铜色的脸笑得全是褶子,一脸沉静地拎起火笼开始“猫冬”。

不等米缸空了,一斗一斗地装出稻谷,用机器舂去谷糠,留下瓷白娇小的米粒,被蒸着煮着,与每个日子紧密相联。稀饭浓稠似牛奶,饭粒香黏莹白如珠,填塞饥渴的胃囊。谷糠也被小心地收好,每餐撒在猪食上,好似放了味精,猪吃得欢,也长膘。

日忙夜忙的夏收秋收一结束,紧绷绷的肌肉“嗦啦”一声松驰下来,手掌红活圆实的客家妇娘装出几升糯米来,或到堂屋石臼中捶打香糯的糍粑,或磨出米浆来炸灯盏糕,哪怕换几斤米粉炒着吃,也能让家中老少雀跃不已。

糯米更招人喜欢是能酿成米酒。这种红热的浆液如影随形伴同客家人从亘古一路走来,满月周岁,结婚做寿,米酒铭刻着客家人所有的红白喜事。乡邻们围坐在一起,菜肴只是寻常,米酒定要滚烫,边吃边聊,脸红话长,浓浓情意沿着眉间眼角的皱纹缓缓流淌。窗外布谷鸟啁啾一声,醉红的脸庞转头一望,冬野裸露着黝黑的肌肤,参差的稻茬又在冒出新绿,就像村里出生长大的那些丫头小子,最终也会踩进田里,汲取山川日月精华,不管走到哪儿,都能成为一棵站立的稻子。

(戴春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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