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5年初春的大地埂山谷，料峭的寒风摧残着漫山灌木，也摧残着和灌木一起颤抖的老阙以及三十几个百姓。这是闽西的深山密林，老阙带领大家到这里躲避白军的搜捕。

怀中睡着的秀秀突然睁开惺忪的小眼，柔柔地叫了一声：“爸爸!”甜甜一笑，又继续酣睡。老阙看着那张嫩嫩的小脸，心中无限怜爱，又一阵酸楚。

老阙是本地的党支书和苏维埃主席。去年红军主力开始长征，白军趁虚入侵，妻子遇害。她临死前托乡亲带话，要老阙好好把秀秀养大成人。本来老阙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殃及妻子后，他开始爱惜生命，每次行动都特别谨慎。他这具有用之身要为革命做有意义的事，还承担着照顾秀秀的重任。父母早在他未成年时就去世，他没有兄弟姐妹，秀秀是家里唯一的血脉。前几天白军占领全乡，声称“石头要过刀，茅草要过火，人要换种”，老阙迅速带领百姓转移到深山里。

老阙亲了亲女儿的脸蛋，把她紧紧搂住。秀秀才四岁，很乖巧，他发誓一定要好好抚养她。

二

“老乡快出来，我们知道你们在这里!”

白军来搜山了!蹲在灌木丛中的百姓一阵骚动。老阙低声说：“别上当，白狗骗人!”声音虽然低，却自带一种威严，大家立即安静下来。白军还在几百米外，他们虚张声势，企图吓出藏着的百姓。

“大家乖乖出来，国军优待俘虏!”声音渐渐到了百米外，大家越来越紧张，大气都不敢喘。

白军的话怎能信?他们对苏区实行“宁可错杀一千，不能错放一个”的屠杀政策，这些百姓手无寸铁，他们能放过一群待宰的羔羊吗?

突然一阵枪响，白军胡乱放枪扫射。两颗子弹打中百姓隐身处的岩石，发出刺耳的声音，有人吓得差点叫出声。

巨响把秀秀惊醒。她惊恐地看了看四周，嘴一张，想哭。老阙心里一个格登，迅速用左手捂住她的嘴。秀秀想哭却哭不出，便挣扎着起身。

老阙急忙伸右手紧摁她，眼睛拼命眨，向她示意。但她哪里明白?她被捂得难受，挣扎得更用力，双腿乱蹬，灌木丛哗哗作响。幸亏吹着风，白军暂时没发现。

老阙急得全身冒汗，他一只手捂女儿的嘴，一只手按她的身子，感觉快要控制不住，女儿随时会挣脱。

“躲着的人快出来!国军优待俘虏!”白军的声音已在五十米外。

秀秀的小脸胀得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既委屈又难受，全力挣扎。老阙来不及细想，急忙把女儿的脸捂进怀里，一手用力按住她的头，一手箍住她的腰和手，两腿把她的下身夹紧。秀秀的鼻子和嘴巴被父亲的胸膛死死堵住，喘不出气，便拼尽生命所有力气挣扎。

老阙大汗淋漓，他不敢松手。一松手，就有可能暴露大家的位置。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的心仿佛被支在烧烤架上，用慢火细细烤着。他感觉女儿不那么用力了，渐渐安静下来。

三

百姓的肚子发出此起彼伏的咕咕声，仿佛在对唱客家山歌。藏了几天，食物早就吃完。初春的闽西大山，各种野果还不到时候，只能靠一点野菜和树根勉强维持生命。

老阙也饿，但巨大的悲伤让他没有食欲。秀秀的脸色从第一天的紫青色，渐渐变成绛紫、黑紫、乌黑。两天来，他时刻紧抱秀秀，眼泪如断续的春雨，一次次打湿怀中冰冷的躯体。他连梦中都在一遍遍喊：“乖女儿啊，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对不起全家!”

女儿刚死时的情景在眼前反复呈现：头发凌乱，嘴角流涎，脸色发紫，眼睛圆睁。她至死也不明白，深爱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老阙心中仿佛有根舂米的石碓，从早到晚不停砸，每下都砸中心窝。家里唯一的血脉竟被自己捂死，有什么理由原谅自己?

他本要从悬崖上跳下，幸亏百姓把他拉住。后来他一次次想死，但又想到：自己是党支书，有这么多百姓还未脱险，怎能丢下他们?

第三天，大家将附近刨个遍，山泉水处处都有，却找不到多少食物。有几个百姓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像被踩扁的气球。

又挨了半天，突然不远处传来野兽的哀号声。大家急忙找去，原来是只黄(赤麂)被猎人预设的捕兽夹夹住。大家喜出望外，这是只上百斤的成年黄，足够吃好几天。

四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阙渐渐冷静，理智又占了上风。红军现在还没来，报信的人肯定出意外了。黄吃不了多久，再这样等下去，大家迟早会饿死。

经历了三天的丧女之痛，老阙终于做出决定。他在一棵松树下挖了一个坑，然后亲了亲秀秀，哽咽着说：“秀秀，爸爸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先在这里呆着。”他把女儿放进坑，但始终不忍心推土埋她。他的眼泪哗哗流，双手捂嘴，但号啕声还是从指缝里漏出来。

百姓纷纷过来安慰老阙。老阙在松树旁坐了一个时辰，最后含泪说：“秀秀，爸爸把你丢在这个荒山野岭，你一定很怕，爸爸带你回家。”天气冷，秀秀的尸体还完好，他抱起秀秀，用藤条绑在背上。

他用力一吸鼻涕，站起身大声说：“大家在这别走开，我去找红军!”百姓七嘴八舌：“我们一起去!”他皱紧眉头，表情严肃：“不行!山下全是白军，这么多人一起下去，目标太大，行动也不便，白白送死!”他神色中有股难以抗拒的威严，大家立即不说话了。

老阙抓起一大块黄肉，转身下山。父女俩的身影渐渐远去，仿佛是绑在一起的两把矛，义无反顾地向山下挺进。

五

第七天，山上焦急的百姓终于等来一队红军。百姓欢呼雀跃，却发现老阙不在一起。大家急忙询问，才知道情况。

原来老阙下山后，走了两天，终于遇到一支十几人的红军游击队。他带游击队返回时，途遇一个排的白军。老阙指挥游击队折入小路，自己却发疯似地朝相反方向奔跑，边跑边故意大骂白军。白军气急败坏，开枪追击。游击队趁机折向大地埂，寻找百姓。

最终，在游击队的掩护下，三十几个百姓安全转移。

几天后，有人在一个小山坡上看到全身血污的老阙，背上还紧紧绑着秀秀。他的身子趴在地上，双手作出撑拒的样子，好像是临死前还拼命翻过身，为了不压着女儿。他身上布满弹孔，左脸侧贴着地板，眼睛张得大大的，凝视着远方……

(王继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