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庚，民国十九年生于闽西冷水坑。幼时看木偶戏，戏文过耳不忘，待戏班撤走，模仿起来，句调长短，声音高下，随心入腔，竟个字不漏。冷水坑人都说，嗓音比百灵鸟还动听，是块唱戏的料。

袁家庚家境殷实，有数顷水田。袁父本指望他舞文弄墨，成就一番功名，奈何他执意要去学唱木偶戏。袁父拗不过他，十岁时把他送到汀州府“同乐春”木偶戏班，随木偶艺人张国才学艺。

出身世家，袁家庚没有一丝少爷的派头。张国才对他要求极其严格，有时，一个提线动作要练上十天半月，练得他手发肿、臂酸疼。冬天，鸡叫三遍起来练唱，天冷得他直哆嗦，但一开唱，便投入，提木偶钉刀枪、打五彩、钻火圈……如此反复练到天明，袁家庚已满头大汗，手摸木偶，竟被他耍得暖暖的。

二十岁时，袁家庚已把木偶提得惟妙惟肖，掌握了揉鞭舞棍、弄蛇舞狮等高难度技巧，生旦净末丑角色转换自如。在唱法上又自创了“九调十三腔”声腔，加上他愈加浑厚的嗓音，像风吹松涛，又像夏日惊雷，时而舒缓有致，时而悠扬奔放。只要他一声开唱，观众立马安静下来，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后排观众听得真真切切。不像别的木偶戏班，为听得清楚，常有观众争相涌向前排，发生踩踏事故，甚至有的还赔过不少钱。

袁家庚成名了，十里八乡祈福禳灾、请神过醮、婚庆作寿等，争着邀请袁家庚唱上几天几夜。师傅去世后，袁家庚成为“同乐春”木偶戏班掌门人，他给戏班定下规矩，平民百姓请戏，管饭就行，凭良心给价，官宦世家则高于行情价。达官贵人节日喜庆，以邀请到“同乐春”戏班为荣，倒不在意。

那年大旱，颗粒无收。冷水坑举行祭天神仪式，请“同乐春”木偶戏班唱戏祈雨。锣鼓声声，乐韵悠扬，袁家庚提着木偶在戏台上尽情唱着《龙王庙》，突然满腿鲜血，颓然倒下，观众哗然。原来是中枪了，有人说，是袁家庚破坏了行规，得罪同行才遭此劫。

袁家庚腿瘸了，冷水坑人说，“同乐春”这下可毁了，这个瘸子还能提木偶上戏台吗?

袁家庚在家休养了一年。第二年清明节，冷水坑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袁家庚竟拖着瘸腿，提着木偶重新登上戏台。一阵锣鼓喧嚣，木偶戏开场了，演的是《关公千里走单骑》，袁家庚摇摇晃晃提着“关羽”过五关斩六将，动作细腻，十分逼真，瘸的腿跺得戏台“哐当”作响，像马蹄声，又像刀枪声。观众看得如此如醉，仿佛身置战场，待一声“待俺迎他入城相会便了”，接着又一阵密集锣鼓，观众方醒，喝彩声此起彼伏。此后，袁家庚瘸腿跺脚提木偶唱《关公千里走单骑》成了戏班的招牌戏目，每场必演，场场爆满。

后来，木偶戏班越来越不景气，看戏的人越来越少，很多木偶戏班都解散了，袁家庚的“同乐春”也难逃没落。袁家庚把全套木偶搬回老家，摆放在一间屋子里，整天守护着。

袁家庚的儿子在县城某单位上班。一天，他带回了一个古董商，说，爹把那些木偶卖了吧，到城里买套房，好方便照顾您起居。袁家庚拒绝了，说木偶就是他的魂儿，离开了木偶就是丢了魂儿。儿子再劝，他就不高兴了，“砰”地一声，关门紧锁。儿子只好依他。

古董商还是不死心，花钱雇了几个小毛贼，在夜深人静时潜入袁家庚家，撬开房门，见袁家庚竟守着木偶和衣而睡，呼噜声四起。小毛贼蹑手蹑脚把木偶装入木箱，准备搬走。突然，袁家庚把瘸腿一跺，跺得地板发颤，引来阵阵犬吠声，用唱腔怒吼“毛贼哪里跑”，吓得毛贼仓皇逃去。

今年冷水坑文化旅游节期间，我有幸采访袁家庚老艺人，满头银丝的袁老声音沙哑，身躯瘦小，腿脚已不能行动了。但一说到木偶戏便容光焕发，滔滔不绝。

临走，袁老紧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放开，问我，还有人会接过我的木偶吗?眼里噙满泪水，满是期待。

(赖大舜 作者单位：上杭县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