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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位不存在的朋友

2022-05-12 11:17:23 来源:福建法治报

这个朋友无名无姓,但是为了行文方便,就叫他贾君好了。我和贾君是怎么认识、成为朋友的,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只知道,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成了我比较要好的朋友之一。

说是比较要好,但我们平时联系并不多,因为大家都忙。他是一个医生,我是一名警察,都不属于轻松清闲的工作。我们只是偶尔打个电话、发条微信,或者一起坐着聊聊,喝上两杯小酒。

但是我仍然把他认作我要好的朋友之一。或许是他身上那种天然的亲切感吸引了我,这种亲切感我并不经常碰到。我总感觉跟他已经认识很久,可以推心置腹,无话不聊。尽管事后我发现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但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相似的人生经历。他和我一样出生在农村,家庭贫困,几乎完全靠一己之力改变了命运,进到城市有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人到中年,也都有了自己尚算幸福美满的家庭,我有一个儿子,而他有两个女儿。我们的性格也很相似,都忠厚老实不大善于言语,工作上也都还算得上勤勤勤恳——我这样说绝非自夸。

我本以为我们这样的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一直到老,不冷不淡,不温不火。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两个或者就是这样的君子吧。

虽然不常联系,可是我常会想起他,但也仅此而已。所以当两年前的一个深夜,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而且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出异样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讶异和意外。

“哦,是贾君啊,怎么突然有兴致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接通电话时,我故作轻松地与他寒暄。

“哦,这个……”话筒那边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迟疑。

“怎么,有什么事吗?”我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事发生了,立刻变得庄重起来,认真地问。

“我想……请你帮个忙。”他声音压得很低,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这句话。

“到底出什么事了?什么忙你说,只要我能帮肯定会帮。”我警觉起来,本来斜靠在床头的身体也坐直了。

“你方不方便出来一趟?咱们见面再说。”他不肯直说。

我看了看坐在身旁正竖着耳朵听我说话的妻子,稍微犹豫了一下,立刻果断地说:“你在哪里?我这就开车过去。”

他说他在单位配给他的单身宿舍里。我知道这个宿舍他只有值班时才会用,平时都住在家里。他所在的医院离我家有相当长一段距离,我要去开车时发现车被堵死了,如果这时再通知移车肯定要花费不少时间,于是打车过去。

找到他的宿舍,我小心地敲了敲门,是他开的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吓了一大跳。他跟我上次见到时样子变化很大,人苍老了许多,也显得很疲惫,就像几天没有睡过觉,整个人都浮肿了。

但是说实话,看到他后我悬着的心反倒放了下来。来时的路上我预想过比这个要糟糕得多的场景,比如房间里有一群壮汉,他被捆绑着,刀子架在脖子上。

他看到我像是很高兴,也像是有点不安,忙把我让了进去。他的宿舍我来过,空间不大,就是一个单间而已,门口位置有一个卫生间,里侧角落放置了一张双层床,下铺睡人,上铺放置着一些杂物。床对面靠墙还放置着一张黑色人造革长沙发,已经破旧。沙发前面是一张双层玻璃茶几,上下两层都放着不少杂物。

他一直为这么晚还把我叫出来道歉。先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下,又要给我倒水泡茶,就好像我是来他这里做客。我拦住了他,开门见山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这才像触了电一样整个人缩了一下,立刻沉默了。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挨着床边坐下,接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盒揉皱的香烟,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根,先向我示意了一下,我表示不抽,他就自己含在嘴里,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烟雾。

我不记得见过他抽烟。

“到底怎么了?”我又问。

他这才开口了,“我遇到事了。”

“什么事?”

“我说不出口。”他过了片刻才回答。

但是我知道他既然能把我叫出来就一定会告诉我。果然,很快他就下定决心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但是他刚讲几句,我就明白了,他是遇到“裸聊”诈骗了。这是一种近年来很常见的网络诈骗方式,犯罪分子先以女性身份跟你聊天,引诱你裸聊。等你上当,“她”就开始变换身份,用录下的视频对你敲诈勒索。这种诈骗方式针对的对象主要是公务员、医生、教师等有固定工作、收入中等的群体。这个群体还有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爱面子,害怕视频曝光后对家庭、工作产生影响。

我没有想到他这样谨慎的人竟然也会上这样的当。但是现在不是责怪他的时候,我尽量平心静气地问他,“你给他转钱了吗?”

他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转了多少?”

他像是在默算,最后掰着手指说,前前后后十几次,加起来得有二三十万吧。

我在心里惊呼了一声,心想难怪那些家伙现在会逼你逼得这么狠,总算找到一块肥肉了,岂肯轻易放过?如果你一开始就果断拒绝,也许反倒没什么事。你一味地示软、求情,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同时我心里又在恨这些诈骗分子,为什么那么贪婪不肯知足,就不肯放人一条生路,非要逼得大家鱼死网破?

“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们让我再转五万块,说这是最后一笔,转完就会把视频全部删除……”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已经没有钱了。家里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工资卡里的钱全部给他们了,还用信用卡套现了七八万,又借了同事两三万……”

“你应该一开始就找我。”我有点生气,“为什么不报警?”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的顾虑,但仍然果断地说:“现在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报警。他们的话绝对不能信,你越给他钱他越逼你……”

贾君肯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否则他不会找我。但是他仍低着头,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终于在我的劝说下点头同意了。我答应亲自陪他到就近的派出所报警。他慢吞吞地换好衣服陪我一起出门。可是越走近派出所,他的步伐越慢,我几次得停下来等他。

就在已经看到派出所蓝色的大门时,他突然停住了。我回身催他,“快点,不要再犹豫了。”

可是他定在那里不肯再往前走。我走过去拉他,他突然扯住我的手,急切地说道:“不行,我不能报警。万一他们真的把视频发到我单位,我就全完了。我能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不能就这样毁掉……”

我心里叹息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为什么连这样低级的诱惑都忍受不了呢。但是又一想,也不能完全怪他,骗子的高明就在于抓住了人本性中的“弱点”,在诱惑面前谁都难免一时冲动犯错。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见劝说不动他,无奈地问。

“你能不能借给我五万块钱,我一有钱就马上还你……”他的样子就像落水之人抓到了一根稻草那样急切。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我绝对不能借钱给他,那是在害他,可是我又不知该如何拒绝他。能说的、该说的话我已经全部说过很多遍了。最后我只好说,我没钱借给他。

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我会这样说,所以并没有纠缠我,而是失魂落魄般地独自一人往回走。我想追上去,但想了想还是停在了原处,看着他的身影在远处渐渐消失。

我以为他也许会改变主意,所以第二天给他打了个电话,可是他没接。给他发微信、短信也都没回。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我查过报警记录,没有看到他的名字。问过派出所的同志,也说没有接到他的报警。

我知道他不会报警了。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我和他没有共同的朋友,因而也无从打听他的情况。就这样过了将近一个月。因为每日工作繁忙,我渐渐把他的事情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我在当日的警情通报上看到他的名字。他在海边溺死了,结论是意外或者自杀。

我悚然一惊,认真细看,确实是他,没错,有他的身份证号码和工作单位。我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这才发觉自己几乎把他的事忘记了,不到一个月的事情显得那么遥远。我无法想象他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我又痛恨自己不该任由他放弃报警,痛恨自己找出一堆理由说服自己不去帮他报警。我多少次傻傻地希望,那些罪犯真的会信守承诺,收了钱后不再找他的麻烦。现在看来我也很幼稚。

我还注意到,那天刚好是清明节。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一天自杀(我断定他是自杀)。是因为这一天给了他启发,让他知道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逃避人世间的罪恶吗?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此后每年清明节我都会想起他,想起那个让我遗恨终生的夜晚。让我想到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的罪恶没有清除干净,需要我们立即去行动。

(张遂涛 作者单位:厦门市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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