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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人潮水般汹涌来去,各种乡音你呼我应,仿佛空山新雨后听的鸟鸣。蓦然,一种软软糯糯的腔调丝丝沁入耳旁,有阴阳上去四声平仄,虽无儿化嘬口,也不分前后鼻音,往普通话上“靠”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几乎每句的最后带着“哩————”特有的尾音,豆子、小鸟就唤成“豆哩————”“鸟哩————”,如温柔的手抚摸世间万物,平常无味的话顿时千娇百媚起来,有了春夏秋冬的味,有了酸甜苦辣的劲。 这便是位于福建西部的汀州腔调,属客家语系。“客家语是古汉语的活化石,能与古代韵书记载的发音对应。客家文化完好继承了古代汉文化,被誉为中原古文化的活化石,为华夏历经岁月之瑰宝。”这是网络上对汀州腔调的简单介绍,寥寥两句话,却为这略显土气的方言戴上一顶璀璨的桂冠。 汀州腔调从辽远的中原大地一路逶迤迁徙而来。从弥漫历史烟尘的东汉末年起始,一次次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中原大地在焦灼中呻吟哀号。一群群衣衫褴褛的中原人挈妇将雏踏上举族南迁之路,从此流离失所,从此血泪满襟,从此把原乡封存,只在月夜的枕上含泪怀想。脚板渐磨渐厚,直到大山深处的闽、粤、赣,及至香港台湾,乃至海外。山高林密,和平安宁,汀州话和客家人一起,遍地的野草般不管不顾地生长,繁茂成绿油油的海洋。 每一次捧读薄薄的记载,我总想追记,在那些遥远的迁徙路途中,这些讲着陌生口音的人,如何连说带比划向当地人解释“涯(即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么多的客家人温言软语,只想借得一角田地安身立命,在围追堵截的夹缝中艰难求生。官、兵、匪、绅,无情地把许多希翼、欢笑、连同活生生的肉体都深深地掩埋在焦土之下,更多的人含着泪在相对闭塞的山区里喘息着繁衍生息,他们的呼吸与空气融在一起,他们的血液与江河流在一起————从此,客家人的脚步能踏响每一片经过的土地,连说话也带着金石般坚定的铿锵。 当时汀州只是荒无人烟之地。客家先民沿汀江进发,掸去风尘,把汀州的土地推挤到阳光下,翻晒、耕种。他们用近乎温柔的声调命名每一个地方,用锄头开垦高山峡谷里的每一寸土地和滩涂。用粗糙双手在深山密林中建起一座城池————汀州,成为州府治所,往返船只号称“上三千、下八百”,“繁阜,不减江、浙中州”。在一千多年间,这里一直延续着古时的神韵,比如汀州试院、文庙、三元阁,比如云骧阁、店头街、各姓氏宗祠。 “走,来去店头街哩————”“来水东街哩食朝————”哪怕只是像南来北往的鸿雁一般暂留,汀州人定会热情地邀约你信步千年老街。声调轻轻柔柔,尾音颤颤悠悠。就这么一声轻唤,老街就从晴岚中款款回眸一笑,让你心旌荡漾。 汀州傍着汀江,航运兴盛,因为紧挨码头、交通便利,老街上遍布着豆腐店、打铁铺、打金店、中草药铺、小吃店、裁缝店、古董店、木雕店、香烛店等,真是吃穿住用行样样俱全。汀州城内外的当地人、源源不断涌进汀州的生意人、慕名的游客,踏着青石板来而复返,让老街终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甚至到半夜时分,老街上还是灯红酒绿、人头攒动,酒客们划拳行令、推杯换盏。在汀江两岸灯火映照下,颇有些小秦淮的韵味。 来往的旅人都曾在蔷薇花香中,泼墨,挥毫,纸面上的墨香便与花香融化在一起。张九龄途经汀州,酡红的酒娘喝得微醺,不禁诗兴大发:“谢公楼上好醇酒,三百青蚨买一斗。红泥乍擘绿蚁浮,玉碗才倾黄蜜剖。”写成《洗冤集录》的宋慈被任命为长汀知县,见汀州山路漫漫,盐价高昂,遂开辟汀江水路,改从潮州沿韩江、汀江而至长汀,大大节省运费,盐价低廉,形成“盐上米下”络绎不绝之盛景。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汀州试院堂前两棵唐代古柏,虽经千年风霜雷电仍傲然挺立,叹曰:“参天黛色常如此,点首朱衣或是君。”………… 然后是接连震响的隆隆炮声。 “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曾经,长汀是中央苏区的文化、经济中心,也是福建省委、省苏维埃政府和省军区所在地。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曾在长汀驻留、筹划,进行伟大的革命实践,这块热血澎湃的土地被誉为“红色小上海”“红军故乡”“红旗不倒的地方”。汀江,也因此被誉为“苏维埃共和国的血脉”。 “田哩豆子开红花,红军来哩笑哈哈!”“石榴开花心里红,哥当红军妹来送。”从省苏维埃旧址到福音医院,从激战了七天七夜的松毛岭到红九军团长征出发地————观寿公祠,这些石榴花一般热烈燃烧的山歌,在汀州城四围里波涛般汹涌回荡,字字现斧钺之声,虽简短,却绵长。 汀江河挟带着时间愈合了心灵的伤口。新鲜的田地被犁铧翻开,播下饱满的种子,秋收冬藏的时候,狭小的土仓已经不能容纳太多绮丽的梦。于是,汀州人像久远的先人一样,沿着汀江往外,再往外,开枝散叶,打拼天涯。 据载,全球约有八千多万客家人,约1500万人分布在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越南、美国、秘鲁、毛里求斯等80余个国家和地区。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割韭菜,韭菜花,结亲家…………”只有夜阑人静时,这些熟悉的带着泥腥味儿的歌谣才会不由分说挤进他们的梦境,他们才会心潮澎湃若有所思:那个挥泪而别的故乡,那条汩汩流淌的汀江,那个甜笑着浣衣梳妆的妹子,那缕阿妈亲手酿成的酒娘香…………于是,饮着汀江水长大的儿女们又回来了。每年丹桂飘香时节,他们不远万里欢聚一堂,共祭客家母亲,同叙客家血缘,并襄发展大计,再促汀州腾飞。 此时,我随着回乡秋祭的乡亲们沿汀江河畔施施而行。“来啊————”耳旁不时坠落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热情招呼。这便是深深刻入血脉里的地缘密码啊,哪怕沧海桑田也不改本色!我脸上含笑却眼角酸涩,蓦然想起在他国生活的好友清,每次回乡必定一头扎进菜市场或大街小巷,响亮干脆地用本地土话四处打招呼讲价钱,那眉飞色舞的劲儿,分明像缺氧的鱼儿重获新生。那年,被抓壮丁到台湾三十几年后才回家的根根大伯,他贪婪地走遍自家读过书放过牛的山山水水,他和白发苍苍的奶奶并头话到深夜,他和大家说起土话来还是流畅自如————飞得再高的游子,也总会被熟悉的话熟悉的身影牵绊! 每一种腔调都有自己滋养的土壤。好比汀州腔调,万里迁徙,千年融合,丢进苍莽大山,丢进异国他乡,照样特立独行,照样家传户诵。其实,这些泾渭分明的腔调都是深植在苍茫大地上的甲骨文,词句清晰,平仄分明,绣口一吐,便能铺叙一个个如花的故事,担荷起故园的重量………… (戴春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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