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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30 20:28:47

琴弦上的警魂

作者:伍传杰   来源:福建法治报   责任编辑:

傍晚的监区值班室,只有电风扇单调的嗡鸣和窗外知了声嘶力竭的聒噪。新民警小伍的目光被墙上一个突兀的黑色裹布定住了,厚厚的积尘像一层绒毛覆盖在上面,仿佛凝固了时间。

“吴队!”小伍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墙上,挂的是吉他?”他试着垫起脚,指尖触到裹布一角,轻轻一碰,尘埃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油亮的古铜色木质。琴弦锈蚀发黑,好久没人碰过。他鬼使神差地波动了一下,“嗡……”一声粗犷而浑厚,且带着金属锈蚀感的低吟,瞬间炸裂沉闷的值班室,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沧桑,直直地穿透进耳膜深处。

分监区长吴磊背对着他,宽厚的肩膀几乎不可察觉地颤动了一下,黝黑的脸庞侧过来,眼神平静得像深潭,又好像有什么在涌动。“嗯……”他喉咙像打了结,发出一声低沉的音符。小伍的心被吉他的低吟和吴队奇怪的反应攥紧了,他轻轻抚摸着冰冷而光滑的琴身,急切又渴望地问道:“吴队,这把吉他背后,应该……应该藏着什么,对不?”

记忆的闸门被小伍这突如其来的询问猛地撞开,吴磊的记忆回到了那场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雨——1990年6月,天就像漏了一样,漂泊大雨用“下”字表述都欠妥当,应该算是砸!砸得山峦颤抖、砸得河谷沸腾、砸得人心惶惶。当时,吴磊所在的中队蜷缩在群山之间,低洼如锅底。一个星期的雨水浸泡,眼见着周围的山体在膨胀酥软,像一块又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每一次树木沉闷的轰鸣和山涧撕裂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的全是土腥、腐烂和潮湿的味道,似乎在预示着随时都有可能会发生可怕的事情。监狱党委和领导出于安全考虑,一致决定对中队全员进行紧急转移。

全队转移,这可不是小事,关系到200多名罪犯和中队民警的安全问题。8公里的山路,除了唯一的运输工具——拖拉机,已拉上几名病号和中队的档案、台账资料提早转移了以外,其他人只能冒雨徒步前行,每走一步都险象环生,不仅要提防罪犯脱逃,还要面临泥石流、山体滑坡的威胁,这对大家来说都是莫大的考验。但在这紧要关头,时任中队长任峰没有多想,把全队民警紧急召集起来,将转移路线、人员部署、行进模式、安全保障、应急举措等工作细节一一作了部署。

上午10点,雨势稍缓,中队按原计划开始组织罪犯向指定地点转移,他们相互搀扶并排向前推进。队伍出发前,任峰还没忘记把如今挂在墙上的那把吉他带上。因为它不仅是任峰心爱的宝贝,还是中队民警业余时间消除寂寞、倾诉情感的工具。

所谓的路,早已成了一片黏糊的泥浆。每拔一步,都像是在与沼泽角力。当队伍行进到一半时,雨势又开始大起来。为保障安全,他们10人一组,手与手死死相扣,在倾盆大雨中艰难前行,视线被水帘切割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远处的山体不时传来令人后怕、如同骨骼断裂的“咔嚓”闷响,刚入警不久的吴磊被这场景吓得瑟瑟发抖,紧紧跟在中队长任峰身后,丝毫不敢放慢脚步。只见任队被雨水冲刷得笔直的、如同礁石般的背影,坚定而有力地向前推进,时不时传来一声声叮咛:“小吴,注意脚下……小吴,快跟上……”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在空旷的山谷炸开:“山塌啦——!快跑——!”吴磊猛地回头,心脏在那一瞬骤停。视线尽头,一整片山壁如同被巨斧劈开,裹挟着巨石、断木和泥浆,发出将要吞噬天地的轰鸣,正朝着行进队伍的尾部倾泻而来,那正是中队长任峰和吴磊所在的位置,死亡的气息瞬间扼住了喉咙。

“小吴,快带人,往前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中队长任峰的吼声如同惊雷,穿透雨幕。吴磊本能地嘶喊着指挥,脑海中一片空白,眼见大家一个一个往前跑,他却还呆滞地站在原地,死亡的阴影即将笼罩头顶。就在山石泥浆袭来的那一瞬,一股无法抗拒、有如神助的力量狠狠地撞在吴磊身侧。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被凌空抛飞出去,落地那一刻惯性地又往前滚了出去,最终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十几米开外的泥浆里。剧痛中,他挣扎着抬头向身后望去。

时间仿佛都凝固了。一块巨大的、棱角狰狞的岩石,裹挟着泥流,正无情地砸在中队长任峰刚才站立的位置。泥沙就像一张贪婪的巨口,瞬间吞噬了任队半个身子,将他裹挟着狠狠地冲到了几米开外。那把吉他,像是被遗弃的孩子狠狠甩出去,发出“嘭”的一声凄厉的呻吟。

“队长!!!”无数呼喊声汇聚成绝望的悲鸣,瞬间被泥石流的咆哮淹没。惊慌失措的吴磊顾不上危险,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眼里只剩下那片被鲜血和泥浆染红的区域。他嘶吼着,双手像铁铲一般疯狂地扒开冰冷的泥浆、碎石,指甲瞬间翻卷崩裂,鲜血混着雨水,在中队长任峰身下汇成暗红色的小流。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队长,醒醒!你醒醒啊!队长!”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非人的凄婉。

“咳……咳咳……,小吴,我……我没事,还……还死不了……”一个微弱得几乎被风雨吹散的声音,如同天籁,又像是一把残酷的利刃。穿透吴磊的耳膜,刺进他的心里。中队长任峰艰难地睁开眼睛,目光越过吴磊,锁定在指导员张德邻身上,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老张,带……带队伍走,天黑前必须……必须到,别管我……这是……命令!”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是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毅。

张德邻嘴唇剧烈颤抖,拳头攥得死白。最终,从牙缝里迸出几近嘶吼的一个字:“走……!”那声音带着哭泣和不甘,就像被撕裂的布条。队伍开始移动,吴磊却依然死死地站在原地。只见他猛地扑回任峰身边,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任队!我不走!我一定把你救出来!我不能丢下你!”

中队长任峰脸上的肌肉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抽搐,却努力扯出一丝微笑。他沾满泥血的手,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抬起,轻轻拂过吴磊满是泥水和泪水的脸颊,留下几道暗红的指痕。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眼神却异常柔和地说道:“傻小子,你是我们中队,这……这些年唯一的苗子,平常骂你……你别记恨,这活儿……苦……得扛,跟……跟老张……多学……”他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吉他“吉他……拿来,有……有它……陪我就行,快走!”

吴磊踉跄着抱起那把摔裂了边缘的吉他,塞进了任峰的怀里。任队的手指已经被血泥糊住,只见他一只手艰难地摁住琴身,另一只手颤抖着摸索冰冷的琴弦。一旁的张德邻擦了擦眼泪,拖着坐在地上的吴磊在泥泞里滑行,一步一步向着队伍赶去。吴磊内心翻滚着,跟着队伍继续前进,不舍地一步三回头,每一次都能看到任队那沾满泥血的脸,在风雨中对着他、对着中队前进的方向,努力维持着那个破碎的、很快就会消失的微笑。

突然,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音符,穿透了山川的呜咽、划破了风雨的喧嚣。几个不成调而破碎的音节奇迹般地奏响了熟悉的、铿锵有力的前奏——《水手》的旋律,竟然在任峰染血的手指间顽强地、清晰地响起:“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歌声嘶哑、孱弱,却带着一股穿透灵魂、不屈不挠的抗争。那已不是演奏,而是一个生命在用最后的气息呐喊!风雨之中,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像被电流击中,麻木的四肢又重新灌满了力量,沉重的脚步陡然间加快。那一刻的旋律,是任峰燃烧自己的生命点燃的灯塔,指引着生的方向。

吴磊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他咬紧牙关、挺直脊梁,每一步都坚实而有力地踏在任峰用生命奏响的节奏里,每一步都踏在心碎之上……

当搜救队的灯光刺破雨夜,找到任峰时,他早已冰凉。半个身子陷在泥泞中,双臂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死死环抱着那把吉他,仿佛与它融为了一体,就像是一具雕塑,更像是一座永不褪色的丰碑。

跟随搜救队返回的指导员张德邻小心地掰开任峰已经僵硬的手指,在古铜色的琴身上赫然发现,那不是写下的字迹,而是用指甲或是碎石,深深刻划在琴面的、歪歪斜斜的、却极具穿透力的八个字:我是监狱人民警察。刻痕里,嵌满了暗红色的泥垢和早已凝固的血渍。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在用生命诠释初心,用忠诚镌刻誓言。

“一转眼,都快三十年了。”分监区长吴磊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还带着当年当日雨夜的寒意。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高楼迭起、灯火通明,一派繁华景象。他的目光,穿透玻璃,越过世俗,牢牢锁定在记忆深处那片吞噬英雄的山谷。

只见他抬起手,动作缓慢而庄重地摘下头上的警帽,银色的警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然后挺直身板,如同一棵历经风霜却依然屹立不倒的老松,向着那个遥远的方向,深深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凝滞了时间的军礼。

小伍屏住呼吸,似乎看到了吴磊深不见底的痛楚和刻在骨子里的思念,以及一种如金刚石般坚硬的,与那把吉他琴面上的刻字同源的坚定。无需言语,他瞬间明白了墙上那把吉他的分量。那一刻,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小伍的眼眶,淹没了喉咙。小伍几乎是本能地、同样庄重地挺直了身躯,脱下警帽,向着同一个方向,举起手臂。两个身影,一老一少,在不同的时空坐标上向着同一个英雄的灵魂,献上了最崇高的敬意。

(作者单位:福建省翔安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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