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行走

这么多年，行走人世的，都想找一隐处。最好能掌一壶酒，与一个安静的酒友，闹市或桃源，笑看或当歌，仿佛不知年月地斟酌，仿佛时间是外来之客，是我们经过了万物而不是万物经过了我们。

酒友一直被归类于中性词偏贬。这是不对的。多少人在喝了一次酒后，能在下一次喝酒时想起：他怎么没来?而他，不过十分之一而已。十分之九只是匆匆过客。依次类推，每次喝酒都想到他，而他，绝对凤毛麟角、高山流水。但仔细一回想，却只在喝酒时，才想起他会在哪里。世上有棋友、琴友、情人，那么酒友，也该是一个高雅的词。

一定是在最无聊的时候，想到要与他喝酒，人不在多，最好两个，把时间慢慢稀释掉。有时你很激动，而他很安静;有时他很激动，你很安静。有时就一直很安静，听风碰酒杯发出噫兮的声音。

在人世行走，大多也不为自己，而是为了别人。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那是在为父母而行走，替白发苍苍的老人行迎来送往之礼，祭祀之礼，老吾老及人之老之礼。或为了她而行走，那年义无反顾地倾尽家产买了把剑，想喝完最后一碗酒就上路，不料望见邻桌她在笑，从此忘了江湖。

或为一桩执念，卦师为了命定的那一卦，画家为了最美的那一定格，诗人为了时间永恒的塑像，爱人为了最后的遇见，牧师为了最后的审判，信徒为了最后的祈祷，侠客为了最后的使命。

当然也有为自己的，也有，不过很少很少。其实你是不存在的，除了你的行为。

过了而立，又过了不惑，在一起，就不要谈思想了。活了半辈子，怎能没有自己的思想。雄关漫道真如铁，在铁上挣扎了半辈子，若思想不够硬，钢铁如何炼成。思想，就像诗观，分了那么多行，终于分出属于大道的东西，它一定是确实可行与简单朴素的，比如行善积德，比如与人为善，比如互相帮助。然后沾染上自己的小道道，你多愁善感，则偏于小情怀;你患得患失，则偏于计较与促狭;你胸怀天下，先忧后乐，则偏于大江东去之豪气干天。

若你一直算计别人，那么早是长戚戚的小人，早已无缘看到这么磊落的文章。

两人坐下来，先作揖问个好，人生不易，能见一次就少了一次。

然后开始斟酌，你有怨言就先说，酒浇块垒是一大幸事。你有柳暗之仄就先说，易经说动辄得咎，人生就是规避的过程，酒壶风平浪静，好返乡，回到以前简单纯粹的曾经。你有花明之悟就先说，雪中送炭，也要锦上添花。

壶中日月长，唯人生苦短。能找一个对的人，互唤酒友，千万不要再往酒壶里扔进尺子与显色剂。活了半辈子，该懂的都懂了，该改的也改了，剩下的都是已入骨髓的习惯，都是适合自己存在的活法，而人心最是敏感，是经不起任何考验与推测的小幼兽。

什么事都可以用酒浇融，唯人心不行。我们只是在亿万年的宇宙里，忽然因一壶酒而相遇相知的酒友。我们只不过想用酒壶对抗漫漫宇宙，对抗人生孤独，对抗疲惫不堪的人世行走。

最无奈，当属人世行走，要有一颗最无量的心。装了半辈子的风景，忽然就觉得心被装满了。其实不是满了，而是厌了倦了，忽然想躲于隐处，闲看花开落云舒卷，静听潮涨落月盈亏。然后温一壶酒，两人对酌。三人叫品，品是残忍的，为了平衡，常常需要一个人附和两个人。唯对酌，讲究互相包容，从内心深处要求与人为善。

人世行走，有血泪有汗水，就要有酒。有酒，就要有酒友。酒是有灵魂的水，那么酒友，也是灵魂互求慰抚的朋友。酒是有度数的时间，那么酒友，也是有故事的朋友，你有故事我有酒。

人世行走，不求有神明明鉴，也不求收进深山木鱼撞钟里，不分贫穷富贵，也不分得失成败，不煮论英雄的青梅酒，也不煮人走杯凉的薄酒。唯不负劝酒之美意，千金散尽还复来，唯不贪樽中养金鱼，尽兴方显人性本色。

(沈国徐 作者单位：诏安县公安局)